翌日, 陆知梨起得比秦端稍早一些, 松风送了热水来, 秦端对昨晚的事情只字不提, 然而等他从床上下来, 单手顺平衣领的时候, 一块被浸湿后又绞过的温热青灰色锦帕被递到了眼前, 捧着它的正是陆知梨。
秦端没有接过帕子，反而掀起眼帘看向她，抬起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眉弓之上, 眼中漾出笑，问她：“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偏不倚，指尖所指之处, 正有一抹血色印在他眉上的位置。
陆知梨闻言面露惶然, 下意识猛地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很快又垂了下去, 带着一种泄气的意味。
“这是血, 当然不是我的。”秦端顿了顿, 陆知梨没有任何的反应, 他继续道：“昨晚回来的时候, 我以为没有沾到, 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是被溅到了一滴血。”
秦端一边说，一边坦然自若地从她手上拿过了帕子, 撩起整块锦帕捂在了脸上擦拭, 再拿下来那点血色已经消失不见，随意地说：“仅仅是一滴血，你看见了却不提醒我，故意作弄我，还是，你在害怕？”
和从前不太一样，这么久以来，秦端给她留下了一种错觉，他每日去东厂和父亲他们每天去衙门一样风平浪静，可是，秦端昨夜还是留下了痕迹。
他每天回来之前必然已经清理了身上留下的痕迹，换了干净的衣裳，细细的洗过了沾满了血的双手，可昨天他回来的太晚了，没有注意到自己脸上的血痕，也不晓得，陆知梨在靠近他时，闻到了衣袍之上，或者说整个人无法散去的血腥味。
这不是秦端的疏忽大意，而是，他的确已经闻不到自身浓郁的血腥味道，因为他更长的时日是和牢狱的血肉横飞共处，已经习惯了的人，自然而然就会无视。
他将青灰色的帕子摊在手里看了看，点了点头说：“嗯，一擦之后的确是看不出来了。”
白色的帕子必然会显出红色的血迹来，陆知梨怕他发现自己脸上的血，这种在秦端看来很可笑的恐惧，落在陆知梨身上却真实无比，他可能已经变态了，早已不觉人血有何恐怖之处。
“你太害怕我了，这并非我愿。”秦端试图同她解释，陆知梨害怕他有什么用，这是东厂，即使她想要离开也跑不掉。
陆知梨退开了一步，突兀地笑了，她摇摇头，说：“您不必同我解释，既然心知是无用功，为何还要做呢，对吧？”
秦端无言以对，陆知梨每次这样平静的态度来对他，他都没办法开口去反驳她，即使他现在可以说，对不在意的人当然是无用功，可你不是，这个人是你，多少无用功也值得我去做。
他不晓得陆知梨会再吐出什么伤人的话来，是以，怎么敢轻易说出口。
“从昨晚往后的每一天我看到您，就要想您的这双手是否沾染了别人的鲜血，又取了几条性命，我知道，人命于您来说，不过是一天的消遣，阿猫阿狗，对吗？”陆知梨恹恹地说。
她被这段时日温馨的假象蒙蔽了双眼，真的以为秦端只是个普通的太监，他骨子里透露出来的自尊要强，还有卑微与脆弱，一度让陆知梨觉得怜惜。
可昨晚的时候，陆知梨就晓得自己错了，脆弱的背后是杀戮，秦端的柔软温和不过是一层表象，一副骗取人同情的皮囊。
她愤怒自己的内心软弱，轻易就可以因为一个人所表露的假象而动摇，现在才发现，这个人这张皮囊之后，还隐藏着一个巨大到超乎了她想象的恶鬼，索人之命，夺人之生，不过一念之间。
她嗓音沙哑道：“这样说，不是为了指责您什么，只是我会害怕，我仅仅是一个普通的人，我在这里，便一步不敢越过雷池。东厂那两扇红色大门，究竟是什么染红的呀，您比我心知肚明，我不可能不害怕的。”
秦端已经披好了斗篷准备出门去了，听着她说完最后一句话，道：“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我都会尽我所能。”
闻言，陆知梨怔怔地，唇角微不可见地扯动了一下，嗓音喑哑地说：“若我说，我只想要当初的秦端呢。”
那个虚假、不曾存在的人，她啊，早已求而不得了。
“砰”回答陆知梨的唯有门扇被骤然打开，风雪呼啸的声音，再看外间已是空无一人。
秦端开始了早出晚归，两个人对那一日清晨的对话只字不提，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秦端每天回来之前，依旧会好好的审视自己是否有所疏忽的地方。
而陆知梨则是拿起针线剪刀，开始在榻上剪裁新衣，有时候回来，房间里还会飞起几缕薄薄的棉花，他们最擅长的，最默契的便是刻意遗忘。
太子英不好做的事情，秦端却可以避开陛下的耳目做好，比如安置一些太子英挂念的旧人，因为他就是陛下的耳目之一。
即使知道太子英前世是个什么样的人，秦端也没有彻底交付底牌，他不敢因为知道未来之事就有所放松，万一，这个太子不同于上一世的太子殿下呢，人不是一成不变的。
能够改变一个人的机会太多了，任何一个小小的差错，就有可能造成极大的偏差，他不会拿自己的新生来赌，他是个太监，不是赌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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