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洵迈进堂中,何燕及看画看得入迷,不曾察觉。
赵洵随意坐在右边玫瑰椅上首,程莲斟上一巡新茶来,何燕及方才回过神,向赵洵略拱拱手,也不客气,坐左边椅子,抽出怀里的画轴,递给小乙。
小乙接过,与程莲展开那卷画,赵洵细细看了一眼,骏马风飙,驰骋如电。
他点头,道:“有此精神,确能做障眼法。”
小乙一面收起那画,一面想道,有公子这句话在,常大哥被此画蒙过,也不算冤枉。
何燕及道:“过誉了,本该告辞,但宗师托我问几句闲话。”
赵洵道:“但问无妨。”
何燕及道:“宗师说,公子请的佛造师傅都是好的,银子也够用,就是不晓得送来的一沓手抄经文是何意?若是要供着呢,宗师问是长供还是短供?要点多少香油?香油近来涨价,白马寺多这一项使费,是入佛造工程的公账,还是入公子爷的私账?”
小乙听到这句,想笑又不敢笑。
那个飘瓦到底是何处来的高僧,账目这样精明?
赵洵一面听着,一面缓缓喝茶,良久,放下茶碗,这才道:“那佛经是还愿之意,不必供着,在佛前烧化就是了。”
“原来如此,我也说是这个意思,但宗师说那佛经抄得字字用心,纸也是好的,烧了可惜,是而让我多问一句。”何燕及道。
小乙晓得,那佛经是公子爷守夜抄的,也不晓得这一个月来,公子爷到底睡了几天整觉?
赵洵也不多言,向小乙道:“这骏马图,她记挂着,送给她看看。”
小乙应是,拿着画,转进里头去了。
何燕及起身告辞,将要出门,又转身,压低声道:“宗师还叮嘱了一事,我险些忘了。前些日子,美人桥下的怪事,不能让丫头晓得。丫头爱管闲事,又是咬住不撒口的狗脾气,若被晓得了,耽误病情。”
“我吩咐过了。”赵洵道。
何燕及微微一笑,又拱手辞了,这才离开筱园。
入夜,赵洵在园子里练剑回来,沐浴更衣,去瞧阿沅。
阿沅一整天瞪着那幅骏马图,乏味极了,又动弹不得,转头对看一枝烛火,烛烟散了初碧,纸窗子外头,有一轮皎月,澄了轻素。
这月色如此动人,她似乎听见一阵飘渺的歌声,有几句像渡水而来,歌道,我虽如流萍,随波乐休明,泪不为之堕,心不为之哀,更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
那歌若有若无,转眼散了。
这时,赵洵走了进来,擎起帐子,拿烛火照她,看她脸色好一些,也不说话,坐在床沿,抬手要动她的襟扣。
阿沅拦着他,这回是她虚弱无力了。
赵洵握着她手腕,将一块冰凉的物什塞在她手上。
原是一块玉佩。
他道:“你挂在襟前辟邪。”
阿沅一瞬有点脸红,他原是这个意思。
赵洵起身,秉着烛火,转过屏风外,搁在一个高几上。
他坐在榻边脱鞋,就要躺下歇息。那烛火照着他,影子映在纸屏上。
阿沅心忖,这一个月来,他就躺在那里么?
赵洵闭目,忽然道:“从今以后,我都改了。”
他冷不丁说这话,阿沅没明白过来。
他又沉沉道了一句:“宁可错杀。”
阿沅听了,良久,问道:“你又是入了哪家的魔道?”
赵洵侧过身,向屏风那边的阿沅躺着,隔屏看不清她。
他抬手比一只兔子,动动嘴,又动动耳朵,缓声道:“你想听庄子么,我给你说说?”
阿沅侧头看了看,静夜里听一只兔子说庄子,倒跟做了怪梦似的。
她道:“请随意说一段罢。”
赵洵道:“那我说一段痀偻者承蜩。”
阿沅“嗯”了一声。
赵洵道:“曾有一个驼背老人,纵竿粘蝉,没有不准的。旁人问那驼背老人,何以有此奇巧?老人道,初时,他在竿头累迭丸子两个,练到不落,费了半年。之后,他往竿头逐个添丸,练到停丸五个,功夫方成了。”
阿沅听着半天,道:“修习技艺,不外乎此理了。”
赵洵道:“这驼背老人,还有一句肺腑之言。”
阿沅脸上新愈,有些奇痒,她无意抓着,倒要抓破。
赵洵想起什么,起身走过来,握住她手腕。
他拿着床头的药盒,将药抹在阿沅脸上,凉沁一片,手指替她挠着,不轻不重,力道刚好,倒不那么痒了。
阿沅看他一眼,他衣着简素,形貌稍减,反而越发清雅。
她精神松散了,沉沉将睡,问道:“什么肺腑之言?”
赵洵见她闭着眼睛,气息渐匀,坦诚道:“天地之大,万物之多,我一心倾于蝉翼,不顾不盼。”
他说完这话,看看阿沅,她已昏昏睡着了。
赵洵无可奈何,他将心事言明,却没人听见呢。
又说阿沅养了七日,虽还体弱,但也能下床走动。
赵洵不在书房写字看账,就陪她逛园子。
筱园有一庭山水,摆着十余块乱石。
他带她沿廊下绕了一半,问道:“你看庭中有几块石头?”
阿沅仔细数了数,道:“十五块。”
赵洵微微一笑,用扇子拂起竹帘,道:“你怎么数出来的?”
原来,那庭中的石头布局奇巧,虽有十五块,但常人只能看到十四块。
阿沅平淡道:“这是一个阵法。”
赵洵点头,他本就故意让她散散心,道:“这里凉快,坐一会罢。”
阿沅也走累了,倚坐着美人靠,凝望墙上一道石匾,匾上题“小庭亦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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