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子
妻说：“该给宝宝报户口了。”
躺在破旧的、根根弹簧都已衰老无力的沙发上的他，支撑起疲惫的身体，揉着蒙眬的双眼，半天，响亮地道：“对！”
他出神地望着钻在妻怀中用劲吮吸乳汁的儿子，一笑，离开了那间已被他住了近二十年的小屋，骑着他那辆没有车锁但却绝不会被人看上的破车，摇摇晃晃地上路了。
说不清楚的原因，他以前一直过着独身生活。在独身的日子里，他倒也没有太多的不安和焦躁。有钱时，去喝些酒，就一个人喝，喝得也不多。其余时间，上上课，看看书，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看别人打羽毛球，或干脆坐在台阶上什么都看又什么都不看。
他没想到，四十八岁上时，去外地讲学，当年的同学给他介绍了一个岁数比他小不少的女子。那女子见了他一面，居然愿意跟他走，仿佛这么多年来，他之所以独身，就是因为还没有遇到这个女子。
他骑车行在大街上。他想，那天晚上，他坐在产房门口的椅子上等妻子分娩时，那双手禁不住颤抖如凉风中的芦叶的激动样子，一定不很雅观，让人发笑了。
车座很矮，然而他个头却是那么高（拔地而起的样子），再加上一件空空荡荡的大号中山服，因此样子很滑稽。
到了派出所，他将车随便往墙上一靠，尽量挺直了腰，走进铁门去。
“报户口。”他把孩子的出生证和户口本放在台子上。
里头坐一位白嫩圆脸发黑如漆的大姑娘。她大概正在看三角恋爱之类的小说，似乎听见了什么，但并不抬头，将一只肉乎乎的骨节上有一个个小窝坑的手慢慢升上来。那手仿佛能脱离她，另有生命，居然爬到了台子上，但差点摸到了他的脸上。他躲开了，迎合着将出生证和户口本推了过去。
那只手迟疑了一阵，将出生证与户口本拿走了。但大姑娘双目痴迷，仍陷在小说的情景里一时拔脱不出。
他把胳膊肘支在台子上，用手托着尖尖的下巴。
大姑娘总算走出小说。她双颊绯红，往椅背上舒适地一仰，留着一线陶醉之痕：“报户口？”
“是的。”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给你孙子报户口？”
“不，我儿子。”
“儿子？”大姑娘将书反扣在玻璃台板上，乜眼凝视，显得满腹狐疑，直看得他很局促，脑门上沁出汗珠来，才肯将目光挪了去。
他看着她在取一本大登记册。心想：儿子的名字将要注册了。他不由得品味了一下这个名字，觉得这名字上口，儒雅不俗。
“不行的，你还要到街道办事处去拿个证明。”
“什么证明？”
户口本与出生证飞到台子上：“给你计划了吗？拿来一个准生证。”
“哎哟，这我可不知道。”
他骑着车又出现在人流滚滚的大街上。
问了好几处，他总算打听清楚这个街道办事处管“计划”的部门究竟在何处。四楼，最顶头一间。进去。一个大老头子将鞋脱了，把光脚丫子拉到藤椅上，脑袋歪在一边睡着了。那脑袋很像一只南瓜。他觉得让个大老头子管这种女人生养之事，在安排上似乎有点不合适。女人的事应该由女人去管。他叫了两声“同志”，见毫无反应，便提高了声音。大老头子一惊，仿佛有人要拉他去枪决，吓得从藤椅上猛然立起。等瞧清了他的面孔，弄明白了来意，公然显出不乐意来。
他心中颇有点恼火，但还是让自己平静下来。
大老头子搬出许多大本子，然后抓枚放大镜，一丝不苟地瞧着。
“居委会给你计划了吗？”
“给了。”
“给了？给了我这儿怎么没有呢？莫不是他们没有报上来？得去居委会查个存根。”
“真没有？”
“找不着。”
又行在了大街上……
“死老头子，太不负责任，那计划早八辈子就交给他了。上回那个谁也是，明明有计划在他那儿，他偏说没有……”居委会的老太太真想指着大老头子的面骂。消了气，就唠唠叨叨地教导他如何伺候产妇以及如何使用尿垫子和奶瓶之类，最后小声地说：“有没有奶水？没有，你就帮着吸，男人力气大。”
“好，好……”他连连点头，走出门来。
大老头子见了他，十分抱歉地搓着手：“你刚出门，那计划就出来了。我等你呢，不然早下班了。”
“谢谢了，谢谢了。”他恭敬地一弯腰，拿着已开好的证明出了街道办事处的院子。
他双腿有点发软，车也就蹬得不及出门时快。再回到派出所时，管户口的大姑娘已经下班了。他摇摇头，疲倦地坐在花坛上。他惦记着妻中午的这顿饭，心里不免有点焦急。但他实在懒得再跑一趟了，就准备等等。吹过一阵秋风，把头上的几缕软发吹落下来，他懒得管它们，姑且让它们耷拉在脸上。他想闭目养养神。自从妻分娩以来，他总是在不停地忙碌——虽然这些忙碌有点混乱，有点不见成效。这种忙碌是不由自主的，也是迷迷糊糊的。前天，他问妻：“我有几天不大便了？”妻才忽然想起：“大概有五天了。”“忙得！”他和妻都笑了。
迷糊之中，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荒诞地想起尿布：应该发明一种带响的尿布，小孩一撒尿，尿布一湿，这尿布就能奏响一段曲子，而且是轻音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