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又一年,爸爸出去,回来;回来,出去……
爸爸又背着两个沉重的大包出去了。一天晚上,她到同学家温课,夜里回来时,她感到有点冷,想和妈妈睡一床。推开妈妈的房门,拉亮灯,眼前的情景立即使她捂上了双眼:床上,妈妈正睡在一个陌生的男人怀里!
她跑出家门,在空洞的夜街上发疯似的跑,最后跑到城外的小河边,抱着一棵梧桐树跌坐在地上。坐到天亮,又坐到天黑。
爸爸回来了。
她望着爸爸,爸爸老了:那头黑亮的头发变得枯涩,并且掺杂着白发;背也驼了,由于长期在一侧肩上背包,肩倾斜着,那样子总像一条侧身沉在水中的帆船;一双灵活的富有魔力的手,变得粗糙、僵硬,没有一丝灵气,并且有一道道被野风吹出的皱纹和裂口;那双充满情感的像黑夜间两星烛光的眼睛,变得灰蒙蒙的,像长了翳。
她让自己笑起来,并撒欢:“爸爸!”
爸爸坐在沙发上,目光显得有点呆滞。
“我和妈妈真想你。”她说了很多妈妈想念爸爸的话。
爸爸变得有点不对劲了:天很黑了,才摇摇晃晃地从外面回来,浑身散发着刺鼻的酒气。
这天,她放学回家,家里静悄悄的。待她适应了屋中的昏暗,她双腿哆嗦起来:爸爸坐在沙发上,手里抓着一支双管猎枪!她用牙咬啮着手指,紧缩着身体。她觉得自己的心忽然变成了一团冰,一股彻骨的寒冷漫上全身。当她把咬破的手指拿出时,牙齿咯咯咯地敲响着。
“爸爸,你想打死妈妈吗?”
爸爸木然地坐着,脸一成不变地凝固着。
“爸爸!”她突然跪倒在爸爸的脚下,哭着,用双手抱住爸爸的腿,使劲地摇着。
爸爸像一个木偶一样晃动着。
她抬起头,仰望着他的眼睛:“爸爸,你把我也打死吧!”
爸爸的猎枪掉在了地上……
第二天凌晨,当她坐在床上静静地等着一夜未归的爸爸时,远处的大河边上,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她赶到时,只见爸爸的脑袋流着血,倚在一棵老树上,像是很疲倦了,现在安静地睡着了……
老人把衣服轻轻地披在她的肩上。
蝉翼般的轻雾,在蔷薇谷里似有似无地流动。月亮歇憩在西方峡谷的枝丫上,像一只胸脯丰满的金凤凰在那里建了巢。雾渐渐地浓了,“凤凰”渐渐消逝了……
黎明像一只羽毛洁亮的玉鸟从东方的天边朝蔷薇谷飞来。
三
她到山下五里路外的小镇上接着读初中。
每天晚上放学归来,她老远就能看见老人静静地坐在峡谷口等她。巨大的落日就在老人的背后,老人像靠在一个圆形的富丽堂皇的金色椅背上。每每见到这个形象,她总感到一阵温暖和一股让她鼻头发酸的柔情。她向老人摇摇手,朝他跑来。
他们沿着山径,走向蔷薇丛中的茅屋。
夏日到了。晚饭后,她就爬到吊床上凉快去,让被路途和学习搞得发酸的身体软软地躺着。吊床是老人用葛藤做的,吊在两棵大树中间。吊床上缀满五颜六色的鲜花,那是她采来的。睡在吊床上,望着大山之上的夜空,她的心感到从未有过的恬静。山风吹着空山,远处隐约有清泉叮咚作响的妙音。蔷薇开得很盛,香得醉人。浴在银绸般的月光里,她浑身舒展,觉得自己非常柔软、轻飘,把细长的胳膊垂在吊床边。
只有当老人又哼唱起来,她才侧着身,任无名的沉重漫上心头。
老人总是那副固定的面容:清冷、淡漠,睫毛有点倒伏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坚忍,甚至是冷酷;偶尔唰地一亮,就在这如同电光石火稍纵即逝的目光里,显出了一种难言的焦灼和痛苦的渴求。
老人的额上有一块紫黑色的疤,使得脸上的表情还略带凶狠的意味。
有一天,她被老人的歌声唱得泪汪汪的:“您怎么了,爷爷,老这样唱?”
老人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歌给她带来了什么,感到十分抱歉和难过。
“那天,您说您也要从那里跳下去?”她久久地望着老人的眼睛。好奇、关切和不愿再让疑虑继续下去的心情,使她想立即知道这是为什么。
老人把头垂下又抬起:“我有十个年头,是在监狱里度过的……”他没有看她,问,“你害怕了?”
“不,我不怕,爷爷。”
“你要问我这是因为什么,对吧?这无所谓,投毒、放火、做强盗,反正都一样,都叫犯罪。我得一辈子在心里为一个亡灵祝福。他曾和我同一个牢房。我敢断定他没有犯罪。他很年轻,很漂亮,是一个清白的人,甚至是一个伟人。我发现,他怀里一直藏着一朵蔷薇花。我猜想,那花是一位姑娘给他的吧?一直到最后,我也没有能够搞清楚。他终于被枪决了。临走前,他对我说:‘早点出去吧,出去做一个好人!’二十年的监狱,我十年就坐完了。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回到妻子儿女身边,我激动得站立不起来,用手扶着监狱的大墙,走向大门,心里在想:他们在等我呢,他们在等我呢……我走出了大门,大门外一片空空荡荡,只有风吹着,监狱外的风就是大……后来,我像你一样,走呀,走呀,走到了那个悬崖上……夕阳照着峡谷,蔷薇花开得很美,我突然想起了他……我狠狠打了自己,就在岩石上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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