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马走后,桑桑对母亲说:“他是一个江南小蛮子。”
邱二爷领着细马来找桑乔,说细马转学的事。桑乔问:“读几年级?”
邱二爷说:“该读四年级了,跟桑桑一样。”
桑乔说:“你去找蒋一轮老师,就说我同意了。”
蒋一轮要摸底,出了几张卷子让细马做。卷子放在蒋一轮的办公桌上,细马坐在蒋一轮坐的椅子上,瞪着眼睛把卷子看了半天,才开始答。答一阵,又停住了,挖一挖鼻孔,或摸一摸耳朵,一副很无奈的样子。蒋一轮收了卷子,看了看,对桑乔说:“细马最多只能读三年级。”
邱二妈来到桑桑家,对桑乔说:“还是让他读四年级吧。”
桑乔说:“怕跟不上。”
邱二妈说:“我看他也不是个读书的料,就这么跟着混混拉倒了。”
桑乔苦笑了一下:“我再跟蒋老师说说。”
细马就成了桑桑的同学。
细马被蒋一轮带到班上时,孩子都用一种新鲜,但又怪异的目光去看他。因为他是从遥远的地方来的一个小蛮子。
细马和秃鹤合用一张课桌。
细马看了看秃鹤的头,笑了,露着几颗大门牙。
秃鹤低声道:“小蛮子!”
细马听不懂,望望他,望望你,意思是说:这个秃子在说什么?
孩子们就笑了起来。
细马不知道孩子们在笑什么,觉得自己似乎也该跟着笑,就和孩子们一起笑。
孩子们便大笑。
秃鹤又说了一句:“小蛮子!”
细马依然不知道秃鹤在说什么。
孩子们就一起小声叫了起来:“小蛮子!”
细马不知为何竟也学着说了一句:“小蛮子。”
孩子们立即笑得东倒西歪。桑桑笑得屁股离开了凳子,凳子失去平衡,一头翘了起来,将坐在板凳那头的一个孩子掀倒在地上。那孩子跌了一脸的灰,心里想恼,但这时一直在擦黑板的蒋一轮转过身来:“笑什么?安静!上课啦!”
笑声这才渐渐平息下来。
课上了一阵,一直对细马的学习程度表示疑虑的蒋一轮打算再试一试细马,就让他站起来读课文。蒋一轮连说了三遍,这才使细马听明白了老师是在让他念那篇课文。他吭哧了半天,把书捧起来,突然用很大的声音开始朗读。他的口音,与油麻地的口音实在相差太远了,油麻地的孩子们连一句都听不懂,只剩得一个叽里呱啦。
蒋一轮也几乎一句未能听懂。他企图想听懂,神情显得非常专注。但无济于事。听到后来,他先是觉得好笑,再接着就有点烦了。
细马直读得额上暴着青筋,脖子上的青筋更像吹足了气一样鼓了出来,满脸通红,并且一鼻头汗珠。
蒋一轮想摆手让他停下,可见他读得很卖力,又不忍让他停下。
孩子们就在下面笑,并且有人在不知何意的情况下,偶尔学着细马说一句,逗得大家大笑,转眼见到蒋一轮一脸不悦,才把笑声吞回肚里。
蒋一轮虽然听不懂,但蒋一轮能从细马的停顿、吭哧以及重复中听出,细马读这篇课文,是非常吃力的。
孩子们在下面不是偷偷地笑,就是交头接耳地说话,课堂一片乱糟糟的。
蒋一轮终于摆了摆手,让细马停下,不要再读下去了。
细马从蒋一轮脸上,明确地看到了失望。他不知想表达一个什么意思,反复地向蒋一轮重复着一句话。蒋一轮无法听懂,摇了一阵头,就用目光看孩子们,意思是:你们听懂了吗?下面的孩子全摇头。细马终于明白了:他被扔到了一个无法进行语言沟通的世界。他焦躁地看了看几十双茫然的眼睛,低下头去,觉到了一个哑巴才有的那种压抑与孤单的心情。
蒋一轮摆了摆手,让细马坐了下去。
后来的时间里,细马就双目空空地看着黑板。
下了课,孩子们觉得自己憋了四十五分钟,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不是大声地尖叫,就是互相用一种犹如一壶水烧沸了、壶盖儿“噗噗噗”地跳动的速度说话,整个校园,噪得听不见人语。
细马却独自一人靠在一棵梧桐树上,在无语的状态里想着江南的那个小镇、那个小学校、那些与他同操一种口音的孩子们。
下一节是算术课,细马又几乎一句未能听懂别人说的话。
第二天,细马一想到上课,心里就有点发憷,不想去上学了。但邱二爷不允许,他只好又不太情愿地来到学校。他越来越害怕讲话,一日一日地孤僻起来。大约过了七八天,他说什么也不肯去上学了。邱二爷想,耽误个一两天,也没有什么,也就由他去。但过了三四天,还不见他有上学的意思,就不答应了,将他拖到学校。当他被邱二爷硬推到教室门口,看到一屋子的孩子在一种出奇的寂静中看他时,他感到了一种更深刻的陌生,用双脚抵住门槛,赖着不肯进去,被邱二爷在后脑勺上猛击了一巴掌,加上蒋一轮伸过手去拉了他一下,他才坐回到秃鹤的身旁。
蒋一轮和其他所有老师,唯恐使细马感到难堪,就显得小心翼翼,不再在课堂上让细马站起来读书或发言。孩子们也不再笑他,只是在他不注意时悄悄地看着他,也不与他讲话。这样的局面,只是进一步强化了细马的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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