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演员大都是“幼而失学”,没有读过多少书,文化程度不高。裘盛戎说他自己是没有文化的文化人,没有知识的知识分子。但是很奇怪,没有文化,对艺术的领悟能力却又非常之高。盛戎排过《杜鹃山》,原来有一场“烤番薯”,山下断粮,以番薯代饭,番薯烤出香味,雷刚惦记山下乡亲在受难,想起乡亲们待他的好处,有这样两句唱:
一块番薯掰两半,
曾受深恩三十年。
设计唱腔的同志不明白“一块番薯掰两半”是什么意思。盛戎说:“这怎么不明白?‘一块番薯掰两半’,有他吃的就有我吃的!”他在唱法上这样处理:“掰两半”虚着唱,带着遥远的回忆;“深恩”二字用了浑厚的胸腔共鸣,倾出难忘的深情。盛戎那一代的名演员都非常聪明,理解得到,就表现得出。李少春、叶盛兰都是这样。他们是一代才人,一批京剧才子。这一代演员造成京剧真正的黄金时期。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们是在几代人积累起来的京剧文化里长大的。
京剧文化成了风靡全国的文化,一种独特的文化传统。这种文化不仅造就了京剧自身,也影响了其他艺术,诸如年画、木雕、泥人、刺绣。不能不承认,京剧文化是一种文化,虽然它是没有文化的文化。又因它是没有文化的文化,所以现在到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时候,这是一种没有文化的文化,这是京剧走向衰落的根本原因。命中注定,无可奈何。
徐城北从事京剧工作有年。他是“自投罗网”。他的散文、杂文、旧体诗词都写得很好,但是却选中了京剧。他写剧本,写关于京剧的文章。用现在流行的说法,很“投入”。同时他又能跳出京剧看京剧,很“超脱”。他的文章既不似一般票友那样陈旧,也不像某些专业研究者那样啰嗦。他写过概论性的文章,写过戏曲史的札记,也写过专题的论文。他对“梅兰芳文化现象”的研究,我以为是深刻的,独到的。现在他又写了一本《京剧文化初探》,我以为开拓了一个新的领域。自来谈京剧的书亦多矣,但是从文化角度审视京剧的,我还没有见过。城北所取的角度,是新的角度。也许只有从文化角度审视京剧,才能把京剧说清楚。既然“初探”,自然是草创性的工作,要求很深刻、很全面,是不可能的。更深入的探求,扩大更广阔的视野,当俟来日。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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