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当秋收已经在法律上死了,当田跃进听说这个消息,一定为之难过了很久吧?
那时,“死后”的秋收,正坐在拥挤嘈杂的南下火车里,看着许多充满憧憬的年轻目光,他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向往什么?仅有的愿望,也只是“活下去”三个字。
这时候,他认为生活就是生下来,然后活下去。
秋收第一站是广州,开始颠沛流离的打工生涯。幸好有替他死的那人身份证,可以很容易找到工作。他使用身份证上“李罡”的名字,起先在工厂打工,后来骑助动车做过快递员,在餐馆端盘子的传菜员,桑拿房和夜总会的保安,最体面的一份工作是推销员,可以得到老板发的一套白衬衫。大多数时间他住在员工宿舍,有时也跟许多人在城中村合租,一日三餐基本靠盒饭打发。
那一年,孙志刚还活着。
那一年,秋收在同一座城市打工。
那是一家香港人开的成衣工厂,老板却在一夜之间逃跑关门,秋收和一群工人被赶到了大街上。只有二十岁的秋收,对这样的变化毫无防备,一下子也找不到其他工作,茫然地背着唯一的行李——吉它,流浪在横跨珠江的许多桥下。
桥洞,不幸流离失所的人们最好的天堂。
秋收也在桥洞下露宿过几夜,好在那是一年中最热的几天,只要垫几张破报纸就能睡觉。
直到一晚,他在睡梦中被人拎了起来,抓到一辆拥挤的面包车里,挤满了和他差不多的人。而他最后清醒的意识,就是拼命抓着自己的吉它。他们被送到一个院子,才明白是当年的收容所。秋收没敢拿出李罡的身份证,他被认定为一个盲流,将要送上火车赶出这座城市。
他在收容所里度过了悲惨的几天,即便身上最后的一分钱都被人抢去,他还是死死抱着吉它不放。然而,他并没有像别人那样被遣返原籍,而是被一个强壮的汉子领了出来。
虽然,秋收看到那个汉子就有些害怕,但心想总比死在收容所里好吧?于是,他跟着汉子来到了一个出租屋里,在那里认识了大哥、二哥、三哥……直到六哥。
秋收成了他们的老七,每天呆在出租屋里打牌,准时吃到新鲜的饭菜,晚上还能出去洗热水澡,日子过得煞是惬意。然而,他总是怀疑这些人的来历,不晓得他们用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一个月后,有天晚上,六个哥哥回到出租屋,还带来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他们关照秋收,必须把小女孩看紧,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可是,小女孩不停地哭喊,整夜不肯睡觉,拼命叫着爸爸妈妈,再从小女孩穿的衣服判断,多半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秋收到现在才明白,这是一个专门绑架勒索的犯罪集团!
白天,“哥哥”们要出去干活了,大哥临行前再次关照秋收,说只要照看孩子三天。大哥随手给了秋收两千元,答应只要三天过去,就会把小女孩送回给她父母,秋收还可以得到十倍于此的奖励。
等到“哥哥”们远去以后,秋收带着小女孩逃出了出租屋,还没忘记带上吉它。小女孩基本只会粤语,更说不清自家的地址。秋收费了好一番波折,才找到她家的门口。那是一栋别墅,但他没有敢再进去,更不敢见她的父母,而是迅速逃跑了。他没走远,躲在附近树丛中,看到别墅大门打开,一对夫妇惊讶地抱紧女儿,痛哭流涕起来,他这才悄悄地离去。
然后,秋收找了一部公用电话,拨打了110,告诉警方“哥哥”们的出租屋地址。
几周以后,他在广州找到了一个夜总会保安的工作。员工宿舍里有台二手彩电,秋收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了戴手铐的“大哥”,警方说他们专门绑架有钱人的小孩,勒索赎金以后撕票。报道里提到警方已追捕多年,最近根据一条市民提供线索,迅速果断地破获了这个绑架团伙。
“谢谢!”
数年之后,秋收大声地对墓碑下的田跃进说。
十五
冬至夜。
小麦从郊外的墓地赶回市区,虽然坐在老王的警车里,还是堵了两个多小时,只能在车上吃了些饼干充饥。她让警车开到市中心一条幽静的小路,停在一栋老房子门前——老王这才明白,小麦这是在重返钱灵遇害的现场。
“需要我陪你进去吗?”
“不,我自己可以应付。”
小麦拒绝了一车子警察的好意,独自下车让他们早点回家。
过早黑暗的天空下,她按响了钱灵生前租住的房门。开门的照例是房东太太,小麦说想看看钱灵住过的房子——因为成了凶宅,至今还未租出去。房东太太很是胸闷,再次看到小麦更不会有好脸色。不过,当小麦塞给她一大叠钞票,她和颜悦色地开了门,把小麦引入曾经的凶杀现场。
还是那幽静的小院,在冬至夜的黑暗覆盖下,竟显出墓地般的凄凉。房东太太害怕引来晦气,急忙闪身离开了,只留小麦独自站在寒风里。
她看到了那棵树。
当离开父亲的墓地,小麦就不停地看着手机,看着钱灵最后发来的那条短信——
“等你来,我们一起把秘密从坟墓挖出来。”
还有什么秘密?
她低头回忆自己和钱灵的少女时代,回忆高考前夕的每个共同度过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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