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京的节气早，才二月下旬，桃李便渐次绽放。
日暮时分，长钗托着腮坐在池畔，背靠着花事隆盛的桃树，目光凝注在池中的几只白鸭身上。经过一冬的蛰伏，这些鸭倒不见瘦，想来伙食比她还要好。
她已记不清多久不知肉香，有些馋了。入眼处，一只只白鸭，化为酒酿蒸鸭子、香熏鸭脖、酱鸭腿、炒鸭肠、老鸭汤、鸭血豆腐……
可怜鸭子们不知自己在此人心中已被肢解化为盘中餐，还以为长钗要喂食，撅着肥美的屁股，悠悠然朝她游了过来。
长钗拈着片花瓣，琢磨着如何捉只鸭子打牙祭。
远处的花丛中，郭氏挎着藤编的花篓，正采摘新鲜的花瓣，目光不经意扫过一池碧水，轻笑道：“那是蒹葭馆那位吗？她在那儿喂鸭子？”
青苹顺着郭氏的目光望去，撇嘴道：“她喂鸭子？早在去年秋，厨房给她送的饭食便无荤腥了，如今只怕连油星都没了，自己都要填不饱肚子了，哪有闲情喂鸭子，鸭子喂她还差不多。”
郭氏摘了朵报春花丢入篓中，笑道：“我倒忘了，你原先是她院里的。”
青苹是王府家生子，爹娘都在府中当差。前年冬，禹王自塞北督战回京，带回一个女子。这事外面人不知，青苹的娘却听说了，拐着弯托了禹王身边的掌事紫袖，将她拨到蒹葭馆伺候。要知道，禹王从未领过女人回府，府中仅有的两位侍妾郭氏和薛氏还是圣人赐给他的，可自进了王府，便似入了冷宫，从未得过恩宠。王爷亲自带回的女子，必是心尖上的人，若能在她跟前伺候，日后必有好处。
可青苹很快便知她想错了。
禹王殿下带回的女子竟是半死不活之人。起初，蒹葭馆也热闹了一阵，太医署的太医令刘鸣隔几日就来为她诊治，去年春末，她方能下榻走动。虽保住了命，然人却娇弱至极，还忘了前尘旧事，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她身无长物，只有支华美的珠钗，她便以钗为名，金钗玉钗她嫌俗气，最终取名为长钗。
她重病期间，禹王殿下倒去探望过一次，问了些话，见她一问三不知，遂不再去。至她病愈后，更似忘了她。
青苹可不想陪她自生自灭，便托人去了郭氏的绮风院。
“她身患什么病？”郭氏不免好奇，两个太医令医了小半年，说痊愈了吧，瞧着依然弱不禁风。青苹说受了重伤，伤好后又得了风寒，最终落了不足之症。
郭氏哦了声，又问：“你瞧她是什么出身？”青苹回道：“女红都不会，想来也不是大家闺秀，我瞧她双手遍布老茧，说不定也是做奴婢的，还是粗使丫头。”
郭氏原也怕长钗得了禹王青眼，如今切切实实放了心，挎着花篓，袅袅婷婷走了。
粗使丫头长钗看了会儿鸭子戏水，眼见暮霭四起，园子里花奴都歇了。鸭子们也摇摇摆摆上了岸，排着队要回窝了。
长钗觉得此时不捉鸭，更待何时。可她走路都一步三喘，只怕追不上鸭子。
她自地上摸了颗石子，没有弹弓，只能徒手扔出去了。她眯眼瞧了会儿，选中最肥的一只，伸指将石子弹了出去。
动作娴熟，仿若做过许多次。
在石子弹出那一瞬，她觉得胸臆间某处一热，似有一股气息游转，不过只短短一瞬，又似被堵塞了。
她抚了抚胸口，心想：定是打不中的。
正欲摸颗石子再打，却见肥鸭嘎地叫了声，歪倒在地，扑腾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群鸭受了惊吓，嘎嘎叫着跑远了。
这是打中了？
长钗提着曳地间色裙，踩着绣祥花的重台履，缓步上前，拎起鸭子一瞧，已经死了。
莫非是她打死的？
她觉得不可置信，翻来覆去没看到鸭子身上有伤，莫非鸭子是自己死的？她不认为鸭子是她打死的，老天有眼，她今日真走运。
长钗喜滋滋拎了鸭子回到居处。
蒹葭馆大约是禹王府最偏僻的小院，占地颇小，只三间厢房。院内栽着一株西府海棠，枝干粗大，最高的枝已超过滴水檐了。花期将至，密层层的花苞缀满枝头，撑满了半个院落。
绿芜踩在杌凳上，攀着一根花枝，正在采摘海棠花苞。
她这院里起先有两个婢女，一个粗使的婆子，婆子和青苹先后走了，如今只余绿芜了。她曾半开玩笑地说：“倘若有了好去处，你便也去吧，不用跟着我吃苦。”绿芜不高兴地问：“娘子这是嫌弃婢子伺候的不周到吗？”
绿芜不是家生子，无人斡旋，或许是无去处。后来，她方得知，夕颜院的薛氏曾讨要过绿芜，被她拒了。长钗问她为何不去，绿芜没好气地说道：“倘若我走了，娘子你饿死在蒹葭馆也无人知晓。”长钗晓得绿芜是个忠心的，遂逗她道：“哦，原来你是惦着为我收尸。”
绿芜原本嘴上不饶人，竟被她气得无话可说。此时见她慢悠悠入了院，问道：“娘子又去哪里了，仔细着了凉又得风寒。”
长钗缓缓走到海棠树下，仰头看她，问：“你为何将花苞捋下来？”
绿芜一边捋一边说道：“今儿是立春，我给娘子做海棠春饼，再弄些生菜，凑个春盘。”
长钗晓得厨房的春盘是分不到蒹葭院的，便道：“甚好，但别捋海棠了，你瞧这枝都捋秃了，你就不能每个枝条上捋几朵？下来吧，我们不做海棠春饼，做鸭肉春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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