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多了，谁会认得你啊。”
院长说完，清了清嗓子又喝了杯水。圆柱形直筒杯子，上面有些轻薄的黄，大概是院长泡茶多了留下的浅浅茶垢。但他今天喝着白开水，颜色就明显多了。
边上，叶桉没出声，等看见水杯空了，上面反射的闪亮阳光都散了，这才形式地点了点头。他收拾东西打算离开，出门之前冒了一句，“那个，本来我想要送您一套新茶具的。”可惜上个月他工作干到一半就跑了，也没钱，否则也不会这么急着回来。叶桉对工作太挑，本就没上学，还指望拿个不接触人的差事。哪这么简单？还好院长和老师都是好人，他们说工作什么的会帮叶桉去找。就是——肯定要和陌生人打交道。
户外。夏风吹过，热浪朝天，福利院外面的坝子一片金沙，看起来像天堂一样，走过去跟地狱似的。叶桉在门口猫着身子抽烟，自己却被呛得不行。这是他第一次抽烟，想给自己的成人之路加点勇气，看来不行。走出到出入口的台阶前面，他习惯性地打起伞，这伞他用了三年，现在伞内面的黑胶都脱落了。他喜欢打伞，晴天雨天都打，小姑娘为了防晒，他不一样，他打伞是因为伞可以遮挡他样子的一部分，比如脸，最起码也能遮挡他自己的视线。这时他又想起院长那句“谁会认得你啊”，随后应激似的把脖子上的白口罩又拉上去一道。大夏天，没病还整天戴着口罩的人，也就他了。因为叶桉不敢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说起这事，得回到五年前。五年前，有个男人疯了，冲进幼儿园，砍死六个小孩。那人是叶桉血缘上的精子提供者，该怎么说呢？——父亲。不配。总之，那男的虽是死了，但家庭也算是毁了。众所周知，罪犯死了是公平正义，但对于别人而言，罪犯一家获罪连坐也是理所应当，只可惜当前法律没有株连九族一说。总而言之，这世上没有绝对意义的公平正义。所以说，他们一家，一家人，必须社会性死亡，“被死亡"。
穆冯强死后，他儿子穆桉也活该遭罪。那时候他才十二岁，住的封闭式学校。事情发生后，他是被人在厕所蒙着脑袋挨了一记拳头才从班主任那儿知道事情的因果——他爸疯了。据说，有个男老师的孩子就在那个幼儿园，虽然不知道是被砍死还是看砍伤还是没事，反正事情发生以后，那老师知道罪犯的儿子在这里，就率先一步要给孩子报仇。到最后，穆桉也没能知道那个暴力老师的名字，毕竟受害者家属殴打加害者家属也是情理之中的。他活该受罪。
那晚，穆桉是被班主任带回家睡觉的，不过第二天他妈妈就接他走了，再不回学校了。之后，妈妈火急火燎地带儿子到公安局改名，从此，穆桉就算是死了，只剩一个叶桉，跟妈妈同姓。不过新名字无法让那孩子重生，只要他身体里流着那个神经病杀人犯的染色体，就不可能得到新生。至少，他不被”世界“允许得到新生。按照大众的思维，罪犯的儿子只能被唾弃，被妈妈关在家里，别出来害人，那才好。最好是死了不被人知道，那才好。
就这样，他妈妈生怕那些受害者的家属来复仇。因为不安和恐惧，女人几次自杀未遂，她娘家的人脉不行，父母尚不健在，和几个兄弟姐妹的关系也糟糕至极。一个单身女人，还带个孩子，老公是死刑犯，长得再漂亮也得不到太多同情。那时，他儿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原来漂亮的妈妈，变得披头散发、衣冠不整、毫无工作能力。击垮那个女人的最后稻草，是社区工作人员的一句话——“福利院不接收父母一方健在的小孩。”于是，第二天早上，她决定解脱自己。
算算，叶桉父母死亡距今已经五年了。时光如刀，把人肢解又重组，现在这个叶桉，和当年学校里名列前茅的天才学生穆桉完全不同，唯一相同的，只是基因罢了。他本人也努力过，福利院的老师也帮过，但结果就是，他只能待在五年前的阴影之下。或者说他只有躲在阴影下的时候，才会感觉安心和解脱。因为他生而有罪，必然是卑贱的阴生怪物。这座有些破旧的福利院则是他唯一的庇护所。现在他转头再看建筑物，细细审视阳光下黛色的阴影，他舌苔上竟蔓延出一层失控的苦涩。
他长大了，该离家了。
01
托熟人关系，叶桉航站楼的便利店找了工作。工作期间他可以戴着口罩，也不需要别的能力，仅是收钱、打票、帮客人们把便当加热，上货、打扫、整理一次性餐具，过了人流高峰他还可以休息。
门口，行李箱的滚轮声越来越近，有个男人进店了。那人是黑发，背头，穿的米色休闲西装，走路带风那种。一般来说，叶桉对客人是不感冒的，但今天那个男顾客意外养眼，他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男顾客拿起一瓶可乐，走到收银台前，把可乐跺在柜台上。叶桉拿过货物扫码，“嘀”一声响。他用扫码器扫描客人的付款码，又注意到客人手上的表，绿陶瓷表面十分抢眼。他念年小学的时候，父亲的生意如日中天，他在卧室也见过这样的手表，劳力士绿鬼。想到这里，叶桉有些反胃。他憎恶与父亲有关的一切，对纸醉金迷有心理阴影。尽管如此，他还是得忍着说:“欢迎下次光临。”
结果那男人盯着他看，看得他心里发毛。
“先生，您还有什么事吗？先生，你怎么了？”
“没事……”他忐忑起来，“那个小哥，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叶桉一头雾水。
“因为你长得和我的……一个朋友，很像。”
“您一定认错人了吧……”
不由自主，叶桉像是小动物预感到危险一样，开始颤抖。他担心有人认出他是某人的儿子，可他又坚决地要自己冷静下来。他必须这么做，只能这么做。他可以，可以，可以坚强地面对陌生人的质疑；他能够，能够，能够给予这个世界全新的自己。他对自己下暗示。于是他给了顾客一个极为勉强的微笑。
“抱歉，是我认错了。”男顾客扭开可乐瓶盖就开始喝，还笑着说：“我在飞机上睡着了，没喝水，渴得头昏了。”
喜欢稳定剂请大家收藏：(m.75zw.com)稳定剂起舞中文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