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在黑暗中找到自己期待的东西，拥抱幻梦。然而突如其来的梦魇缠住了他，泥泞包裹他的魂魄，使他迷茫，一无所有。“有罪的过去”已经剥夺他的名字。
这个男人在一个陌生房间里醒来，窗户被锁死了，因为不透光的窗花，他看不见外面的建筑物。有些零散的光可以透进来。他打了个喷嚏。现在他被反绑着，脑袋上没有黑头套，他能站起来走到门前，却说不出一句话。他的嘴被胶带捂着，喉咙发出的闷声近乎于无。这是绑架，天知道这些事情是否和那邪门的拍婴有关，他本是不信邪的，但最近反常的事情实在太多。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谈话声，他记得那个声音来自叶一霜的情人，符老板。在没有看见面容的情况下，他误以为与符老板对话的人是叶桉。直到那人说到后面，他才发现那人应该是叶一霜。不知道是自己记错了叶桉的印象，还是因为叶一霜模糊了他的认知。
按理说叶桉已经从他心里过去了，可他放不下，哪怕是在梦里。他一直以为叶桉是个需要被保护的小男孩，直到那天他发现对方有了新生活，他不甘心——连叶桉也能得到稳定生活，他却不行。那么叶一霜又算什么？伪劣而危险的虚像而已。那位符老板和叶一霜对话，字字透着一股胁迫的气息，符老板希望叶一霜坦白接近自己的目的，且只字没提房间里的人质。
而他现在正偷听隔壁的谈话，紧张又空虚，好像这个世界的任何事情都与他无关——哪怕逃亡失败也与他无关。吸引他的，仅是对叶一霜和其情人的好奇。只要他不被抓回去，就地正法，侮辱家族名声，只要他失踪，哪怕死在荒郊野外也没有关系。野狗不需要墓地，他感到平静，心里一丝涟漪只是因为门外的两个人。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被劫持的价值。大概那也和叶一霜有关吧。
他听着对面的谈话。毕竟符老板爱叶一霜爱得痴狂，情深得要抓住和叶一霜有染的自己，可那老板不知道，那天自己被叶一霜身上的伤疤吓得萎靡。直到现在，那俩人还在说话。符老板要叶一霜证明“爱”，便给了叶一霜一把枪。
“那个人在屋子里，要是你真的对我忠诚，就去弄死他。”
“谁？”叶一霜不解，“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开门就知道了。”符老板说。
他听得一清二楚，只是不知怎么面对叶一霜，他选择闭上眼睛。叶一霜是个亡命徒，想必，一子弹就要了他的命，一定。不知为何，他对死亡没有什么过深的恐惧，只希望自己的尸体不要被认识的人捡回去——那样太丢人了。不过，他也没什么可丢人的了，自己整个魂儿已经被打包分解了，就等着死了。
可叶一霜开门以后没有开枪。
“开什么玩笑。”
他一直闭着眼睛，不屑于去看叶一霜的表情。对他而言那些东西都没有意义。可是叶一霜就是迟迟不肯动手开枪。叶一霜的声音很急且茫然，他作为一个被绑架的消遣存在竟然有条有理分析起对方的反应来。叶一霜杀不了他，即便那把枪对准他的脑袋。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害怕，也不欢喜，叶一霜和符老板，甚至是死亡，距他很远很远。
“我杀不了人。”
叶一霜的声音是低沉而黏浊的，与梦里岱赭色的泥浆一样，使人难以呼吸。那种无形的泥黏着叶一霜的喉咙，菟丝子一样贴着声带和血管，控制神经系统来让那人发出浊音。他能听见泥浆的声音，在黑暗里，泥浆和水泡是有形的，那柔软的产物能拓下他们的魂魄，通过那五个字叙述一些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故事——某人的生与死。
很久以前，在叶桉还是穆桉的时候，曾有一个男人杀了人。那惨案已经成为无人在意的历史，随他们远去，至少在柬埔寨的土地上，那些东西是雾一般轻盈而遥远的。但那是无形的泥浆，是恐惧。
他并不知道往事细节，也不知道叶一霜经历过什么，在黑暗中，他只能看见他名义上的妻子像女鬼一样从坟墓里爬出，五指染血，痛恨地惨叫。在黑暗中，他丢了魂，迷失。也许是一种如梦的幻想袭击了他的脑神经，错乱心魔使他再次看见梦中血月。于幻梦中，被扭曲的现实都成了另一种维度的现实，永恒不变的只是恐惧，对暴力和死亡的恐惧。他想起学长给他奶茶，浓稠的脑浆，他看见缝隙里的眼睛——“救救我。”在黑暗中，除他以外，有太多人想要得到“生”……这样，就这样……在黑暗中。突然，那些人像水鬼一样从荷塘里出来，在暗绿色的潭中撕裂他，他想要生，可他麻木至极！他发现自己的幻光真的是幻光，因此生命变得无意义可言。
他回到昨天的昨天的昨天，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也许他不会下手。像是现在。
“我杀不了人。”叶一霜又说了一次，重播，语调依旧。
那泥浆般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他还是没有睁眼，也没有动心。毕竟叶一霜的死活和他自己的死活都没有意义，他感觉自己轻得像空气。叶一霜说，他真的无法杀人。对于一个亡命徒来说，这话假得有些幼稚了，可他感觉到叶一霜的声音有种泥泞般沉重的真诚，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的人才有那种绝望的诚挚。那种“诚挚”的线索被冻结成脆性璞玉，落进海里，晶莹透亮。他想起了叶桉。叶桉决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叶桉为了金钱奉献身体的时候，他感受到一种泥泞般的真诚。如此，这世界的一切都是泥做的，肮脏和黏稠是它的固有属性，正常得很。可他又想要在泥地里找到点儿什么呢？不过是找点儿好奇的星星。可泥浆里怎么会有星星呢？那只是幻光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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