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
屋内又安静了许久。
梅竹倏忽而去，让长宁心中更多了几分不解。这位嫂嫂，前刻还用那么忌惮的眼神审视自己，怎么这刻，就这么轻飘飘地去了。难道是自己情难自已，让她瞧出了什么？
可若是瞧出什么，就更不该单独把自己和阿哥留在这屋子里了吧？
还是说欲擒故纵，想要试探自己是否是真的要加害阿哥？可这也，太大胆了吧？若是自己真要做些什么，她难道还来得及阻止？
长宁怎么也想不出梅竹的意图。她听着梅竹渐渐走远，然后院子里再没有任何声响。这便是，真的走了。
长宁觉得自己好像踏入了一个局中，虽然不知布局者意图为何，但眼下也没有更多的心思去思考。她急匆匆奔回床前，在床沿坐下，仔细端详了东方民许久，才试探着，用指尖去触他的眉心。
怎么拧得这般紧，是很不舒服吗？
肌肤相触时，先前好不容易压下的酸楚席卷而上。长宁忍不住地又点了两下东方民的眉心，然后指尖顺着眉毛，划过脸侧，最后停在他的唇角。
若是他这一生平安顺遂，自己或许永远都没有机会触碰他的眉眼。长宁噙了个苦笑，眼前的东方民太过瘦削。他的两颊下凹，只留了颧骨强撑面相，让人看着，就明白他吃的苦头。
长宁眼里含着一汪秋水，水波潋滟，每一片碎光里都倒映着一个东方民。她的掌心紧紧贴着他的脸颊，檀口开合，吐出的只有两个字。
阿哥。
东方民的面色开始泛起潮红，长宁甚至感觉到，手底下，那人的皮肤一点点的烫了起来。
她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的举动会让东方民害羞。她清楚地知道，他开始低烧了。
这般残破的身体，到底是快要撑不下去了。
好不容易维持的冷静陡然消失，长宁看到自己的指尖开始颤抖。她还是抚着他的脸，甚至是两只手一起捧住了他的脸。长宁前倾着身子，她与东方民的脸贴得极近，自然没有错过，他额头开始冒出的，细细密密的冷汗。
长宁觉得喉头有千言万语，最后说出的，还是只有一声又一声的阿哥。
东方民的眉头越拧越紧。长宁察觉到，手心下，他的牙关也开始越咬越紧。
虽然没醒，但他却是如此直白的，让她感受到了他的痛苦。
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长宁觉得有把钝刀在自己心头来回磋磨，直把那处割到鲜血淋漓，让她再也察觉不到痛意。
那便再也没有必要忍住这汹涌的泪水。梗在那处的心思一松，含了许久的泪便接连落下，打在自己手背，然后，沿着指缝，流到东方民的脸上。
“阿哥，你说会护我周全的。”
“你骗人。”
-
“不若归去。”
东方民在黑暗中前行。她总能听到一个声音，空灵飘渺，有时候远得似在天边，有时候又近得似在耳边。
她已经追逐了这个声音很久。
一开始，她走得很慢，腿上也好似绑了沙袋，每一步都踉跄着，好似在泥沼中前行。但现在，她的身子很轻，甚至不自觉地，开始奔跑着向前。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的时刻了。
一开始，是家仇，接着，是为苍生而不得不背负的责任，然后，是痛苦又难以启齿的爱情，最后，是愧疚。
对父皇的愧疚，对母亲的愧疚，对梅竹的愧疚，对天香的，愧疚。
太痛了。
不若归去。
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她必须留下的理由吗？
东方民眉头紧蹙，她努力回想，然后摇了摇头。
没有了。
朝廷上有张绍民和李兆廷，刘长赢太过刚直，不在，也好。
爹爹。只要自己死了，他便对朝廷再无威胁，父皇答应过，会保他晚年无虞。
梅竹。等自己死了，她不需再替自己掩盖身份，皇兄一定会将她接回宫去。到底是自己困住了她。
天香。她或许会哭上一阵，也可能会闹上很久。但若自己活着，想到母亲的死，想到父皇的死，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再谈及爱她。或许只有自己死了，才是对她最大的成全。
那为什么自己的脚步还在迟疑，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了吗？
东方民仿佛听到有人在自己的耳边喁喁细语。
听不真切，却又能清晰地察觉出那语气中的眷恋不舍。
她知道，是这个声音让自己迟疑。
有水滴落在脸上。
下雨了吗？
东方民抬起头，空洞的眼在黑暗中四处张望。
什么都看不到。
她用指腹沾了点液体，捻了两下，拿到鼻下嗅。
咸的，是泪。
有人在哭啊。是梅竹吗？还是天香？
东方民停在原地。她蹙着眉头，又将自己先前想的在脑中走了一遍。
然后，抬起腿，继续往前走。
既说放下，何必回头。
泪来得更多了。有几滴直接落在她的唇上。
东方民舔了舔，是苦的。
“不若归去”。
她不自觉迈开步子。
耳边的呢喃不停。
东方民抬起的左脚又放下。
远方催促的声音越来越急切。她却突然不想跟着声音走了。
因为她听清了耳边的声音。
那一声声呼唤的。
是阿哥。
-
东方民猛然睁开眼。
长宁吓了一跳。然后眼泪流得愈发肆意。
她看到东方民的眉头皱得更紧，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眼神温柔。他的唇不断张合，长宁看了许久，才看出，他说的是，莫哭。
莫哭。
虽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但东方民没有停下的意思。他就这么看着长宁，一遍遍重复。
莫哭。
“好。”
长宁哽咽着，她手忙脚乱地抹干净眼里的泪水。想笑，牙齿却还是紧紧咬着下唇，最后只能咧着嘴角做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我不哭。”
东方民的面色舒缓下来。长宁看到他右脸的肌肉动了下——大概想笑一笑来安抚自己，最后也只有嘴角往上提了些许。
真是难为他说了那么多句莫哭。
不过，他醒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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