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了满地，跪在雪地里的人，却比那雪还要通透几分。
司徒慕远慢悠悠下了官轿，慢悠悠脱下自己降红色官袍，慢悠悠跺过去，脚踩在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最后慢悠悠停在跪的一本正经的那人身前。
“博雅还是赶紧起来吧。陛下来一回青澜殿，你就在这跪一回，可太傅大人哪次见着陛下提前出来过了？”那身影丝毫无为所动一般，跪得笔直，膝下的雪化成水浸湿了大半衣衫，一头长发落了雪似乎显得比前些日子更白了几分。
司徒慕远微微叹了口气，弯下腰把自己的官袍系在刘瑾身上，“博雅若不起来我可就是罪人了，陛下现在召我来青澜殿，定是因为我要进这门必定绕不开太傅大人，想必是要我劝大人起身回府的，若我连陛下的这点心思都猜不透，明儿估计博雅就要在刑部大牢见我了。”司徒慕远又凑近刘瑾耳边，低声道，“太傅这般跪着，七殿下也是出不来的，反倒会让陛下难堪。太傅当以，大任为重。”
那一直垂着的头猛地抬起来，目光里隐约透着怒气，“大任？呵，司徒大人好大的志向。”
司徒慕远见他恢复了精神气，也不计较，扇了扇他的鎏金折扇，笑眯眯道，“陛下的后宫事太傅大人以后还是少参与的好，太傅大人日理万机，肯定是以大任为重的。”
刘瑾这回倒听话，甩了甩衣袖站了起来，大概是跪得久了，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司徒慕远本欲伸手去扶，却一把被他推开了，刘瑾的发已经白了大半，掺着雪整个人看着甚是清寒，连同他看司徒慕远的眼神，都是透着冷漠轻蔑的，“后宫事？你管七殿下的事叫做后宫事？呵，司徒慕远，你还真是乐哀帝的一条好狗。”
刘瑾轻飘飘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得走了。司徒慕远不负皇命，成功气走了一个，心情好得很，他拢了拢衣袖，在原地稍微站了站出了会神，这才前去叩门。两边的太监进去层层通报，不一会回来，只说，陛下让司徒大人径直进去。
外面冰天雪地，青澜殿却透着让人昏昏欲睡的暖意，大殿里暗得很，只有四方烛火摇曳，空气里莫名泛着龙延香的甜，透着一股暧昧的靡糜之音，司徒慕远轻车熟路走进去，在九步开外的地方停住，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九重纱帐徐徐掀开，龙床上的男人黑发如瀑，眉如远山眼如星湖，半敞的衣衫里却是修长有力的身形和臂膀，那是从前他跟李湛日日骑马猎狐锻炼出来的，他的身侧还倚着一个半大的少年，那少年披头散发神色苍白，近乎透明的衣衫下清晰可见条条可怖的血痕。
刘克明见到司徒慕远，弯起眼睛笑眯眯道，爱卿平身。手下却重重把身侧人的头强硬的扳过来，捏着他的下颚强迫他望着司徒慕远，笑盈盈道，“七殿下，快瞧，你的老师来了，要不要他好好教教你，委曲求全这四个字该怎么写？”
那龙床一侧被刘克明攥在手里的男宠，正是据说已经被诛九族的李氏，靖王殿下。靖王没死，却沦为刘克明床底的玩物，还有比这更大的笑话么。李静的眼神似乎疯狂而绝望，却平静地好似一滩死水，对外界再起不了丝毫反应，只是偶尔从他细微反抗刘克明的动作看出，他的倔强和尊严还是在的。
司徒慕远恍若不见，四平八稳得行完礼从地上爬起来，也笑盈盈道，“陛下，以七殿下的才学，微臣是万不该称师的。”他在七殿下小时候确实做过一阵子这孩子的老师，却从来只当是太后心善，要给七殿下放个小假才托付给自己，那时他也刚及弱冠，正是喝花酒赋淫诗同貌美小厮断袖伤情的好时节，光顾着带小殿下逛街市听话本看社戏了，也确实没有好好教过他几天。
刘克明下一瞬已经披衣下榻，系好衣带，挥了挥手，左右的人便悄无声息出来把身后床上的少年带了下去，司徒慕远眯了眯眼睛，被拉往暗处的少年对着他的方向无声做了个口型，是“救我”二字。刘克明已经摆好了一盘棋，笑吟吟请司徒爱卿入座，执了一颗黑子落下，“方才还得多谢燕然把太傅请回了府。”
是气回了府才是正经。司徒慕远跟着落了一颗白子，从善如流道，“陛下来一回青澜殿，太傅大人都跪一回，微臣也都奉命来劝一回，早已把这事当做了微臣的份内事，陛下圣明仁慈，担心太傅大人跪坏身子，微臣能替陛下解忧，请回太傅，也算是为我朝江山社稷出了一份绵薄之力。”
“爱卿为朕着想，为太傅着想，便是为天下社稷着想，当赏。”刘克明又落下一枚黑子，叹道，“燕然的棋技这些年还是这般出彩。”从前司徒慕远经常陪先皇下棋，刘克明就垂手立在一旁看着，偶尔叫声好，也是为敬宗皇帝叫的，夸司徒慕远，还是第一回。
“不敢当不敢当，多亏陛下承让。”白子落，黑子已然山穷水尽。
“是朕输了。”刘克明抬起眼睛，“依燕然看，七殿下长得像谁？”
“自然是先帝。”司徒慕远也掷了棋，折扇有一搭没一搭敲在掌心。“七殿下是先帝一母所出的胞弟，自然是有三分相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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