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敖与景姝到两江首府应乾时，天已经彻底黑透了。尚未进城，远远地，便看见数百府兵列队城下，军阵之前立着一人，身形笔挺，穿黛色官服。
走近了，方看清是个中年人，三四十的光景，疏朗蕴藉的器宇，模样也是好的，只是隐约有了皱纹，便生出几分久居高位的疲态。见到云敖的车驾，他不卑不亢地掀起前襟跪下“臣两江镇守沈涣，参见千岁、王妃。”
紧接着，他身后的府兵整齐划一地跪下行礼：“参见千岁、王妃！”
云敖撩起车帘，依旧是沉静无波的光景，垂下一双眼看着沈涣：“起身吧。”
“谢王爷。”沈涣抬起头，一双透亮的眼望向云敖，“臣在沉山园摆了宴为您洗尘，您是现在移驾还是……”
他说的轻巧，摄政王的接风宴，恐怕两江官场上有头有脸的贵人都来了。云敖淡淡一颔首：“现在过去吧。”
“是。”沈涣应下了，他回身往城门走，却未像寻常镇守那般上轿——相反，沈涣接过府兵递来的缰绳，利落踩镫上马，“驾！”
沉山园不大，胜在精致，奇石含翠，小桥流水。席面设在沉山园的水榭畔，沿着湖边绵延了二十八桌，按官阶从高到低坐满了各色补子。主桌在飞檐雕栋的水榭中，隔岸搭戏台，请的是兴化部，这时候已经唱上了。
云敖去主桌，从湖畔过来，一路上高官争抢着问安，他却仍是不起波澜的光景，连目光都未施舍一个。在亲卫浩浩荡荡的簇拥中穿过游廊，进了水榭，主桌上已经坐满了重臣，单空着中间四座。
权贵纷纷起身行礼，两江道数得上重权的人都在这了。云敖单单不轻不重把头一点，他总是在峥嵘的高寒处：“平身吧。”
入座，景姝在云敖左手边，沈涣坐景姝旁，空出云敖右手侧的位子。菜色是顶煊赫的珍馐，就连筷子都是象牙雕花顶上错金的，这是数一数二的排场。寒暄几句，云敖便开杯了：“此次本王来，是要查管改稻为桑之事。”他缓缓扫视一圈，“事关国祚，须有各位协助，算是叨扰了。”
满桌的人忙说“应该的”，悉数举起杯，西域美酒在戗金爵中潋滟着珠玉般的光，仰头将这第一杯酒干了。
便有宫绦钗环的婢女上来添酒，独为云敖与景姝添的茶。酒盏放下，云敖接着道：“去年工部拨款一千万，专门用在为两江道修坝，因此还超支了三百两银子。”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这是要拿修坝做文章，“四月正值雨季，算是来得及。”云敖话锋一转，“是不是，沈大人？”
“承千岁与陛下挂怀。”沈涣干脆应下，“此次汛期两江无虞。”
他如此说，云敖方有几分笑意，清冷的眼转向他，“沈大人是萧阁老的学生，乃是朝中肱骨，本王信得过。”他端起杯，“这杯敬沈大人。”
大伙儿哄然举杯，说着奉承云敖与沈涣的话，吞了第二杯酒。
“本王来这，另一件事，”云敖接着道，“便是要查清十年前威勇侯的案子。”
席面上顷刻静了。云敖执起茶盏，细细地呷，垂眼不再关注这一桌人各异的神色。又等了等，沈涣方开口：“那便劳驾王爷了。”
云敖扭过头，望着沈涣，露出他来这第一个笑：“平冤昭雪的事，怎有麻烦一说。”他把茶盏朝众人晃了晃，“第三杯。”
这桌上半数都是萧家的直系门生，当年威勇侯一案，虽未直接参与，却也听到过几分消息——此事，怕是与前首辅萧绝脱不开干系。仍是没人敢说话，众人硬着头皮将酒咽了，三十年女儿红入口却尝不出半分香醇，只觉一阵火辣辣的灼烧。
酒过三巡，提筷开宴。到底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这些年的人，席面只是静了片刻，便恢复了先前的热闹。云敖依旧是声色不动地，奉承应下，有来有往。
不时也有人来奉承景姝，约莫是听到了从帝都传出的风声，她到底是帝师嫡女，又是最近极得宠的。
正觥筹交错着，忽而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旋即沿岸的席渐渐喧嚣了起来。
主桌上的人闻声去望，便看见自月亮门处进来一伙儿人，为首的是个高个子，举手投足干脆利索，穿一件鸦青织金过肩麒麟服，身后一票短打扮的随从，也是改机罩甲云锦裳，腰间擎刀，膝褆上的蟒纹与水波辉映。
他往主桌这边来，文武官员纷纷起身作揖。毫不在意地摆摆手，男人像是见惯了阿谀的，未停驻片刻便到了水榭。
随从悉数候在游廊上，男人单手拎前摆拾阶而上。见到云敖，他也未跪，只是将掌一合：“臣蒋烈来迟，请王爷、王妃恕罪。”
走近了方看清他的面容，是个面相极凶的年轻人，深眼窝高眉骨，上目线向下坠出一道凛冽的线条，薄唇绷成危险的弧线。
分明是标准的三庭五眼，单拣出哪一个看都是出挑的，英气且俊朗，可整合在蒋烈脸上，就生生平添几分杀气。
“督主客气。”他如此张扬僭越，云敖非但未怒，反而笑了，“落座吧。”
蒋烈颔首应下，径直坐到云敖空悬的右手侧。
又是一个自称为“臣”的宦官，景姝下意识想到前几日在宫中见到的小菩萨戚霆，两人分明有全然不同的风骨，一个蕴藉，一个凌厉，却都是教人过目不忘的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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