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是逗他的，我今天一点也不想去什么玉仙楼，也不想回府，就想在街上走走。风停了，太阳从云层后憋憋屈屈的露出一个角，惨淡的很。
这一走就走到了里瓦，在勾栏里听了一下午说书，成安缩在我身边的椅子上睡觉，呼噜声比场子里说书的声音都大。醒木再敲都没用，说书先生时不时就用深邃的目光盯着我看，但自从我朝他挥舞过成安的钱袋子，他反而连说书的声音都轻下去许多。
成安睡醒时天还没黑，但瓦棚里灯张的早，正是进客人的时候，有些杂耍摊子已经摆上了，叫好声连成一片，整个里瓦都像是一锅刚烧开的水。我们逆着人流朝外走，站在里瓦的彩棚底下，我问成安玉仙楼在院街哪一条巷子里。
成安十分不情愿的指了个方向。
刚走到街角的长庆正店楼下，就听见有人喊我，抬头一瞧，孟希哲靠在二楼临街的窗口上，拿着酒盏探出半个身子，鬓上戴了朵撒了金粉的绢花。
孟希哲从小和我玩到大，他爹是当朝大员，为人极其严肃古板，我见了都要绕着走的那种。结果生了个儿子却是个风流种，小时候我们在一起读书，他就没少挨他爹的打，惨是惨了点，但到底是被他爹打进了翰林院，今日头上戴的那朵花，便是当年新科进士喜宴上官家赐的。
长庆正店是京城酒楼之首，一角羊羔酒便要八十文，一顿饭吃下来快赶上京中寻常人家几月的吃喝用度。但长庆楼确实担得起这个贵字，不但酒菜丰盛器物华美，就连门口的彩楼都扎的有三丈高，内里灯火通明，主廊上站了七八位品貌俱佳的官妓，孟希哲房里也有一位，正抱着琵琶唱曲。
孟希哲见我进来，招了招手，示意我坐到他旁边去。圆桌上摆了些点心瓜果，想来是客人未至，孟希哲搂着我说：“今天约了几个朋友，不过他们还没来。”
我说：“那你把我叫上来干嘛？”他身上一股酒气，我坐的远了些。
孟希哲搂着我不撒手，嘴巴凑过来小声说：“我刚才在这楼上看见了个稀罕人，刚好又看见你从我窗下过……”
我从小到大听惯了他这样神神叨叨的讲话，也没在意，伸手从果盘里了个榛子，用空茶盏砸了两下，随口说：“什么人还能劳动孟公子特意告诉我一声，总不能是章汝一……”
孟希哲一拍巴掌，欢欣的说：“就是章秋月！”
啪的一声，我手中的茶盏应声而裂，那颗榛子却还好端端的，连个缝都没有。屋里顿时一片寂静，孟希哲先反应过来，从荷包里摸出快碎银子，把歌妓打发走，这才坐下来一脸忐忑的望着我。
我冷笑道：“章汝一真是好本事，家都不回，我还当他干什么去了……原来给我跑这儿来了！”
孟希哲说：“他没回家？我听说你昨天不是……”我打断他，站起来问：“他在哪间！”说着就往门口去，孟希哲拽着我的袖子不撒手，口中道：“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一屋子人呢！你这样冲过去像什么样子！”边说边冲着门口喊成安。
成安一头撞进来，看见我俩先愣了愣，随手掩了门。却没过来，只问我俩又是闹什么。
我说，真没闹，章汝一在这楼上，你去给我打听打听到底在哪间。
成安转身出去了，孟希哲松开了手，心有余悸地问：“你俩这是怎么了？”
我说：“没怎么，就是日子过不下去了。”
孟希哲眼睛盯在我的脸上，似乎是在看我是否在开玩笑，过了一会才试探道：“真过不下去了？我不信。”他坐回去喝了口茶，缓过来神才笑着说：“你当年那些豪言壮语都忘了？”
我怎么会忘。只不过时移事易，有些话今日再讲，总觉得无奈。更何况这世上不止我喜欢章汝一。
他是我爹最喜欢的学生，却也是最让他生气的一个。
我第一次看见章汝一，是在许多年前的新年庆典上。那一日文武百官都要进宫，在大庆殿前向官家拜贺。文官站在一侧，武官站在另一侧。那时候章汝一刚考进画院，只是个学官，和他们画院那一帮人站在武官队伍的最后面。
当所有人跪下山呼万岁的时候，有数百只仙鹤从大庆殿后飞起，盘桓一圈后朝东而去。在场的所有人都忘不了当时那个奇妙的景象。我也是。并且由于这一幕太过于深刻，反而冲淡了那日章汝一在我心中的印象，以至于多少年后我每每回想起这一幕，眼前浮现的总是那几只翩然悠远的白鹤。
白鹤远尘避世，而章汝一却一头扎进了这凡世俗尘。画院招考之时，全天下前来应试的何止千万，但每年却只招六十名学生，三十人分为一班，上曰士流、下曰杂流。章汝一天份极高，在应试时一举夺魁被分在士流，却也是画院这么多年来唯一从士流降到杂流的学生。
当然是被我拖累的，这一点我从不否认。
很快成安从门外闪了进来，说他打听过了，今天这桌酒席确实是我家这位章大人一早就订下的，说是为了给他画院的老师饯行。
我很欣慰，章大人总算出息了，前几年请客还只能去新桥茶棚那种地方，现在都能来长庆楼了。
“哪位老师？”我问成安。
成安笑了笑，说：“还能有谁，脾气最大的哪位。”
画院那些人我都熟，他一说我便懂了。那位是当代大家，笔墨绝妙，但脾气也确实不好，很难讲他到底是被迫还是主动辞官的。随口叹道：“怪不得我爹这两天心情不好。”成安和孟希哲马上一脸严肃的都来瞪我，我自觉失言，坐正了吩咐成安：“你去跟掌柜的说，章汝一那桌记到我帐上。”
成安马上说：“我都问过了，管事大伯说章公子付过订钱了……”
岂有此理！我猛的一拍桌子，冲着门口说：“去！看廊上还有多少人，不管是正经歌妓还是礼客，全给我叫到那屋去！你也过去！”
成安缩着脖子出去看了眼，马上又回身道：“这有成十个人呢，都叫进去那屋里也坐不下呀。”
孟希哲马上跳出来打圆场：“算了算了，”他嬉皮笑脸的说：“坐不下的坐这屋里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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