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州是个敏感的地区，它因夹在西夏和吐蕃之间，又紧邻青唐，百余年间战火不断。四十多年前熙河开边，虽说收复了陇右六州，但由于这些年被反复无常的吐蕃诸部与西夏拖着，我朝一直无法完全控制熙州与青唐，战乱频仍，民生困苦，早已不复当年“天下富庶者无如陇右”的盛况，而唐永卿偏偏就出身这里。
尤记得前朝有位诗人痛心于此，写下了两句诗，“汉儿尽做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便是此地复杂情况的真实写照。唐永卿仅仅出身熙州便罢了，但是若加上《尘麈录》，就不得不让人多想。
因为《尘麈录》上偏偏就有这么一条。
那时我父皇刚刚登基没几天，龙椅还没坐热，尚未看见臣子们恭贺新君登基的奏表，就先收到了一大堆关于青唐战役的奏报，前前后后无非都在说一件事，那就是放弃青唐。大多数人认为青唐战役是一个巨大的错误，甚至有人觉得将新得到的领土还给吐蕃人也不失为一种明智的做法，比如退出熙州。
而我爹坚持认为保留在青唐的控制是实现父辈雄心大业的一种方式，并且由于前期的征战，在此地付出了巨大代价，如果此时放弃，必将招致北方各国的耻笑，而那些为国捐躯将士的魂魄在泉下也必将难得安宁。
《尘麈录》那时批评他说，如今我朝有四海之大，这种蛮荒之地又要来何用？青唐距京城如此遥远，骑马日夜兼程也要六十三日才能抵达，朝廷政令又如何在这种地区传达？而且此地各民族混居百年，言语不通，怎能保证人人一心向着我朝？
我爹并没有回答这些问题，而是用行动表达了自己对这种批评声音的不满。这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事实也证明，这么多年我爹一直没有放弃过要夺回青唐的念头，他如今终于打败西夏，夺回了自晚唐时便丢失近四百年的大片华夏故土，便更无需回答那些问题了。
唐永卿在这个时候故意让我看到这本《尘麈录》，根本不怕我怀疑他另有所图，他是在提醒我什么？提醒我他不是一个医官这么简单？
他这招的确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那日我是想直接打发他出府的，但正是因为那本书让我改变了主意，既然如此我也没必要再和他绕弯子，见他返身回来坐下，我直接开口问他，“你到底想要什么？”
唐永卿的回答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处，他说：“作为医者，无非是想要这世道太平一些。若是再能少些征战，那便更好不过了。”
我想我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在我彻底恢复饮食后，唐永卿又自己搬回了后园，深居简出，仿佛之前我们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一样。同时我在前院的生活单调到让人发霉，唯一可以让我打起点精神的，是终于收到了章汝一的书信。
他在信里说的和孙砚告诉我的差不多，又说他近日一直在赶路，居无定所，让我不必回信。但我忍不住，每天都要写点什么，恨不得把这府里上上下下每日发生的琐事都告诉他，就这样过了半旬，积攒的信纸能有十几张的时候，房敬突然来了。
说实话他拖到现在才来让我有点意外，我确实也在等他，他一定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比如最重要的那个，我那日为什么会在鸡儿巷出现。
当然我也有问题想要问他，特别是关于他为什么会在鸡儿巷住，我自己猜测过许多答案，然而当房敬告诉我真正原因时，我依然感到了惊讶。
他竟是为了仙奴。
我们也算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人，那种在危难时候建立起来的信任感确实很奇妙，似乎很轻易的就可以把对方当成无所不言的朋友，总之我不得不承认，一开始我确实因为章汝一的事对他有些先入为主的偏见，在听过了他的解释，我完全理解了他之前种种荒唐行为的原因。
那原因和孟希哲的如出一辙。给仙奴赎身的价钱太高，孟仲平尚且望之兴叹，更不要说在户部当一个小小员外郎的房敬。
房敬的情感经历让人唏嘘。他早些年一直住在杭州老宅，家境殷实，上面又有个考取了功名的哥哥，因此他对于读书取仕并不太上心，家里人也由着他胡闹，这样的好日子直到他非要将仙奴娶回家那一天，戛然而止。
房家这种门第自然不会让房敬娶一个勾栏女子为正妻，但房敬又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情痴，家人用尽办法，最后硬是将他补了个京官，远远送入京城，本以为这样便能断了他的执念，谁想到造化弄人，偏偏仙奴也进了京。
没了家中接济，房敬自然拿不出那几千两银子，他到处筹钱，但杯水车薪，仙奴一直脱不了籍，他也就只能在行院对面的鸡儿巷里租了间房子住下，每日里出出进进，偶尔便也能看见仙奴几次。
他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那夜在玉仙楼，仙奴说有故人来访。那故人如今想来必是房敬无疑了。看仙奴当时神态，不像是对房敬全然无情，不过房敬似乎已经有些死心，他同我讲那块被劫匪抢走的玉佩，便是准备送给仙奴的信物，只可惜开封府虽然寻回了玉佩，但是玉上却磕出了道裂纹，他觉得这或许就是上天的暗示，暗示他和仙奴之间注定无缘，不如早早了断。
那日我也喝多了酒，又听他这样讲，难免感怀。即而又想到章汝一此刻也不知道住在哪里，吃的什么，他一个人孤苦行路，都是被我害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一伤心就哭了。房敬看我掉泪，被我引的也泪流不止，最后我们两个抱头痛哭，老陈在旁边劝了好半天才止住。
之后我昏了头，把孟希哲送我的玉稀里糊涂的送给了房敬，待酒醒时觉得不妥，却也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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