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夫！柳大夫！“
暮色已四合，而一声声带着惊慌的喊叫声骤然从屋外响起，像是惊雷把早已沉寂的空气撕裂开来。失措的年轻人几乎慌不择路，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滚而下却没有擦拭的功夫，只能望着黑夜里不远处的简陋的房舍投射出的一点昏暗的烛火快速疾跑。临近屋檐时忽略那高约一脚地门栏，一时失了平衡狠狠地摔了下去。
巨大地动静让在床榻上的人终于有了一点意识，跳跃烛光下他脸色绯红，唇色早已经失去了血色，盛夏的闷热空气让他衣衫透着汗水一遍遍被浸湿又烘干的恶臭味，强忍着从心底传来的浓烈的呕吐感睁开了眼。
“小袆。”柳亭张了张口，想喊出他的名字，却在发声的刹那听见自己嘶哑的声响，连带着喉咙干渴和难以忍耐的痒痛，一时竟咳得停不下来。
贺袆无意再关心腿上传来的疼痛感，只能再次迅速跑到床榻前，一边喘着一边带着哭意：“柳大夫，刚才我去给你找药，听见那县长还有附近的一群人，说你这不是一般的热疾，非说是、是……”小袆用粗糙的袖子抹去了眼泪，可随即又有泪水从红透了的眼睛里溢了出来，
“他们非说你也染了瘟疫，立刻就要把你送到归天林里去。”
瘟疫。
归天林。
柳亭在心头默念，寒意入了肺腑却意外地冷静了下来。他看着即将燃尽的烛火在风里摇曳了一下，自己的身影在墙上也随即晃动了一下。他向来能看透生死二字，却也没有去在对面那个人的痛哭流涕中思索避逃的法子。
他只是在想。
早已盛夏了，京城定是比这荒郊闷热多了，当时怎么忘记给他留下防暑的方子了呢。
西北捷报频频，王爷府现在一定很热闹吧。
那个人在这难以数计的生死之时，是不是也曾有一晃眼的时间记挂过自己。
柳亭伸开手，看着即便神志不清之时也紧紧攥在手里的玉佩，手上的汗渍和无数次的触摸让它表面依旧光滑润泽
小袆看不透他的眼神，只能把柳亭扶起来：“趁现在他们还没来，我先背你去后山躲一躲……”
然而话还没说完，就被屋外紧促而带着恶意的敲门声打断了。小袆身上一颤，瞪大了眼睛看着柳亭，局促不知如何是好。柳亭轻轻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去把门打开。然后将玉佩藏于怀中。
“柳大夫今日身体可好些了？”
王县长早已到了发福的年纪，一个大肚子顶在身前，皱纹极深，眼睛狭长而闪烁着精明的神色，语气和脸上皆带着笑意，可浑身却散发着咄咄逼人之色。
小袆立刻提高了声音：“王县长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没有药材，柳大夫即便再医术高明，怎又能一两日就好呢！”
只是他带着哭腔的反驳显得毫无力度。
“若只是热疾所致，当然无碍。可怕只怕，现在人心惶惶，全镇都笼罩于瘟疫所带来的恐慌之中，我们这样问无非是怕万一二字罢了，还希望柳大夫能懂我们这些山野村夫之想，随我们去归天林吧。”他眯着一双狡黠的眼睛，眼神落在了柳亭身上。
“去哪门子归天林！去了的又有几个存活下来的！柳大夫为救我们而留下来的，现在就因为热疾就说是瘟疫，县中大夫都跑了，要是柳大夫也被你们送去了，你那狗屁药材莫说再抬高十倍，怕是百倍药材都只能孤魂野鬼去买了！”
小袆通红了眼睛，他哪能不知道这王县长心怀的哪门子鬼胎。
其实瘟疫本可控，柳大夫来了之后自己患病的弟弟便有了恢复的迹象，可偏偏有人赚这人命钱，封死了县城大门，搜刮了所有药材再翻几番价格出售。有钱人家拿钱救命，穷苦人家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被送去归天林，活生生被熬地丧命。
“这个小兄弟可不能满嘴胡话，我作为一县之长，自然是想保全大家的性命，杜绝一切可能病变的可能。”王县长把笑脸收回，被当众戳穿也不气不恼，只是轻轻抬抬手臂，就出现两个身着官府的人抓住小袆的头发和下摆，不顾其哭喊拖了出去。
柳亭说不出话，只是咳得更厉害了，整个胸腔都被镇痛地撕裂起来。他脸颊热度更甚，而身心却因为眼前这一幕冷到颤抖，眼前天昏地暗，所有的景色都旋转起来，终于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等再度醒来时，只觉得手脚冰凉，四周都是白茫茫雾色一片，林中树木丛丛，却听不见一声其他声响，不远处还能看见早已没有呼吸的尸体和进食的乌鸦，诡异地仿佛到了某种地狱。
柳亭下意识去摸了摸胸口，却发现怀中一空，心中瞬间冰冷，所有的血液倒流，像是被人掐了脖子的窒息感，看着发抖的双手和空荡荡的四周，觉得脸上一痒，终于眼泪还是留了下来。
他没想到，到生命最后一刻，连这枚玉佩都没了。
所有带着顾易水痕迹的东西都逐渐与自己剥离开来，不留给他一丁点的能念想的余地。
无论他多不想放手。
好像都只能断了。
他张了张口，用嘶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低声念叨着。
“顾将军——”
“玉佩没了”
“柳亭也要没了。”
“往后前路相歧，遥遥梦里再见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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