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亭设想了许多再与顾易水交谈的场景。
平淡的、冷静的、冷眼旁观的。褪去刚见面的欣喜和自己百爪挠心般迫切的念想，回归于一个医者效力于一名将军该有的姿态。好像那样才是对的。
他的感情对于顾易水而言毫无怨言，甚至会像是一泼脏水。
他不得不安慰自己，见多了生死场面，总得对人有些戒备。
但顾帅比他想象中更忙碌，边关战事从来都不是拿来叙旧伤情的场所。厮杀、献血、烈马、哭喊、硝烟。这些才是战争的原貌。深夜里将军营帐里通宵透亮的烛火，每一个人都脚步匆匆。
数十日里，他连单独相处的时机都没寻着，诊治也只是见缝插针地熬几幅药材，连施针都来不及。
今日好不容易空闲下来了，柳亭也想快刀砍了这一片乱麻，问他，江南那摇曳难平的小舟，可在心头留了星点印记，也想问，那少年日日都在轻舟旁也寻不着的踪迹，顾将军能否给出了缘由来。
可是柳亭看着他，虎口生了茧子，腿上和手臂密密的刀疤剑伤，比起沙场家国来，那日红着眼睛的少年太渺小了，随口的一声允诺和王爷相比像是深渊处掉下的一块碎石，孰轻孰重任凭谁都能分清，可他说不出口，自己是抱着那日的一点温情如何度日的，更不敢非要顾易水给他道出点情义来。
他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顾易水就这样看着他。
柳亭低垂着眼睛，又密又长的睫毛在眼睛下形成了一片阴翳，外面的风把鼻尖吹红了，在下针时专注而果断，一双杏眼倒出几分深情来。
不知是这位小神医医术了得，还是顾易水心情着实太好，腿上的疼痛一针针下去减了好几分，数月积攒来的困意像野兽般汹涌袭来，眼前昏沉，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
等醒来时，天色大亮，顾易水许久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了。战事、流民、厮杀和腿上的疼痛，他时时刻刻像紧绷的弹弓，连深夜的梦都是无边的黑夜和浓密的血腥味。
他就这样躺在床榻上发神，直至身边传来了淡淡的药香，转身一看，右脚缠好的药包还有阵阵温度，柳亭定是守了他一夜，此刻坐在矮小的凳子上睡了过去。
顾易水不想吵醒柳亭，可耐不住周敬之发现他没在训练场出现便急冲冲地跑来找人，在屋外扯着个嗓子“顾帅”闹得天翻地覆，纵使昏迷的也该醒来。
“嗯。”柳亭鼻腔里发出低低的一声，却仍在半梦半醒中，用手蹭了蹭眼睛，双眼失神半天没回过来，眼睛和嘴唇都泛着水光。愣神半刻才察觉到被顾易水双眼盯着，身后脚步又逐渐靠近，顿时慌了神。
“我去煎药。”说罢匆匆起身，只是没料到蹲坐在矮小椅凳上半宿双腿早就发麻，瞬间起身只觉得半身都没了直觉，直愣愣地往前倾去，下意识便闭了眼。
可是疼痛和声响没有如期而至，反而是一双手环住了自己的腰身，继而在那双手上传来的一股力后深陷于一个温暖的怀抱。
顾易水看着怀里的人先是一愣，随即涨红了脸，微张着嘴唇却半天发不出声音，心里觉着好笑，刚想说两句话打破这尴尬场面，就听见周敬之掀开门帘，直接嚎了一嗓子：
“我那个娘亲哎——”
顾易水：“……”
柳亭惊弓之鸟一般从怀抱里挣脱出来，说着“失礼了“便急匆匆地离开。
留下一脸鄙夷的周敬之。
“行啦，收起你那张看见禽兽的表情。”顾易水拆开右腿的药包，双手似乎还残存着那人的药香，那腰肢纤细，稍稍用力便往怀里倒来，居然留下几分留恋来。
施完针的腿暂时没有知觉，直愣愣地摆放在床榻上也无端生出些许滑稽感。顾易水捏了捏眉心：
“可打探到什么消息了？”
周敬之这才收起了带着世俗对于才见面不足一日就上手的色鬼的嫌恶。“那群匈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休整，他们就隔着河不动，丝毫不慌张的样子，我估摸着他们藏着什么招没使出来呢。”
“嗯。”顾易水思索了一会，“这周遭的几个小国这两年受天灾，流民失所，之前还能挣点银子的水运通道还被封了，多半心不平，我们要堤防一点。”
周敬之点点头，一起打仗几年两人已经心照不宣，话不再多说，只是看着那动不了毫分的腿，勉为其难地关心一番：“小大夫说了你那腿怎么治了吗？”
“说了啊，”顾易水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靠着：“把你那右蹄炖了给我补补。”
周敬之：“……”他就不该展现自己那珍贵的同情心。
“对了，”顾易水撑起上半身，将盔甲再次穿置于身上，“你再去打探一下，将柳大夫的背景悉数呈上来。”
战事虽然暂时告一段落，可是西北依旧苍凉且危险，像极了无数双狼眼在黑暗里闪烁着危机的绿光。
伤病处的夜晚偶尔遇到多话的士兵反而就显得热闹多了。从吃喝谈到玩乐，江湖传说添上魑魅魍魉，津津乐道起来也唬得大家一愣，顾易水进去的时候，正逢着一群人围坐一起，聊着些西南趣闻，连同柳亭也分了神凑在了一团。
“什么这么有趣？”顾易水发了声。
柳亭被逮着失职也不恼，笑着道：“他们说顾帅战场上以一敌百，好几次深入险情还能以一己之力扳回一城，说顾帅可能是哪个大罗神仙下了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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