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安东尼娜
有时候，我会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加尔达的海湾。咆哮了若干世纪的海浪，日日夜夜敲打着焦白的巨岩，而我就站在上面，光着脚，闻到海风咸涩的气味，任由它润湿我的头发——在我母亲身体还好的时候，她常常抚摸我的头发，动作轻柔得令人心碎，但这一切很快就变成粗暴的拉扯和嚎叫，也是在那时，我第一次从别人的话里学到了“疯子”这个词，“你的妈妈是个疯女人，”他们说，“所以你也是，疯病都会遗传的。”
我用脚趾碰了碰长满了花纹的碎石，我猜想有一天这里面会长出小小的生物，而我会喜欢它们的陪伴。在家里我时常感到孤独，年复一年，我等待母亲沿着摇摇欲坠的旧楼梯走下，她的蕾丝裙摆将要破碎，而她的蓝眼睛早已比海水更冰凉。我没有母亲的眼睛，康斯坦斯常常这样说，我的眼睛像乌鸦的羽毛，像极安静的夜空，她做了很多比喻，但我只记得母亲说：“你有你父亲的眼睛。”说完她就嚎啕大哭，“这不祥的眼睛啊！”
母亲在十多年前死于一场火灾。那天晚上她将我搂在怀里，亲吻我，眼睛里满是平静与喜悦。“安妮，帮我把项链摘下来。”我的手搭上了母亲的脖颈，那支极削瘦，血管凸起的脖子，“孩子，不要害怕，永远，永远都不要害怕。大海会保佑你，海中的神女为你歌唱，人鱼夫人每个夜晚都守候在你身边。”她跟我讲了很多故事，有关大海，水草，珊瑚，但更多的是人鱼夫人。“夫人会聆听，夫人会观察，当你许下愿望，夫人会为你实现。”
我捧着母亲的项链，告诉她我的愿望是住进一所新房子，因为我们的老房子已经太旧了，每一块阶梯上都长了霉，甚至腐烂，我们的房间总有一股弥散不去的腥气。还没等我说完，母亲就用枯瘦的双手夹住我的肩膀，她拼命地掐，眼睛里的平静早被怒火替代。
是康斯坦斯把我从母亲手里夺了出来，但她没来得及阻止母亲打翻蜡烛，油灯，家里的每一瓶酒，她把身上的衣服扯碎，统统丢进了大火中。火焰朝我扮鬼脸，有时候像小丑，有时候像蛇。母亲跌倒了，她在火海中唱起了歌，“我是海藻，飘飘摇摇，在珊瑚耳边，是我轻轻地笑……我是海藻……我是海藻……”
我不再记得母亲的样貌了，连同我们的老房子，旧楼梯，壁炉，窗纱，蕾丝裙，它们全都消失在我的故事里。有一天，康斯坦斯收到了几封海峡外来的信，跟着信一起来的还有几个穿长袍，戴金边帽子的人。他们打量着老房子的废墟，还有我们暂住的帐篷，相当笃定地说道——
“我的回答是，不，先生们，安东尼娜小姐不会离开她父母的领地，直到她出嫁为止。如果各位带来的消息是真的，那么请用这笔财产修复加尔达庄园，为小姐提供体面的居所和应有的教育。”康斯坦斯挺直腰板，无论对方多么笃定，她的立场依旧比他们强硬十倍。
戴金边帽子的人来了又去，康斯坦斯每次都尽其所能地接待他们，并给出相同的答案。我不知道他们谈话的细节，但我发现，我们的老房子完全消失了，一幢新的高墙在废墟之上生长起来。我的生活中出现了崭新的，明亮的火炉，还有一扇又一扇比我还高大的窗户，透过朦胧的玻璃，我看见海浪翩翩起舞。康斯坦斯身后总是簇拥着一群女佣，她们都穿着灰色的里衣，罩一套洁白的围裙，比我曾经见过的任何裙子都要白，比我母亲穿过的任何衣服都要白。
此后的许多年我们一直住在加尔达庄园里。我的房间外是整个大海，每当夜色降临，她便向我发出呼唤，恳请我走入她的怀中。偶尔我会感觉是那是母亲的声音，但我深知母亲已经化成了灰烬，那是另一个声音，来自我从未去过的世界。“安妮——”我把耳朵贴在窗口，“安妮——”
当你许下愿望，夫人会为你实现。我这样对大海说道。
“愿望——愿望——愿望——”
一声回音接着另一声，渐渐湮灭在浪潮里。不久之前我也许下了一个愿望，我对母亲说要住进一所新房子，现在我们的城堡再也没有发霉的阶梯，我的房间里燃着昂贵的熏香，腥气已经是一个世纪之前的记忆。这就是我的愿望，每一个细节，都与我向夫人许下的无异。
“我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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