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亦捷掐了个法诀，将飞符湮灭于指尖。
算算时间，他和那人已有半年没见了。修道之人岁月漫长，区区半年不过是转瞬即逝。可对江亦捷来说，坐与立，梦与醒，他脑中都一直盘旋着那人的事。
他在原地静坐到子时，前往幽冥寒潭赴约。
深夜的寒潭一片沉寂，四下无人。那人还没来，江亦捷闲着无事，就在潭边蹲**，静等片刻，唤黑蛟冲出水面，打碎了静水上映照的莹莹月光。
“安静。”江亦捷按着黑蛟眉心的鳞片，严厉道，“白天为何要故意吓唬人？”
他指的是被季海宁救下的那位红衣弟子。
黑蛟哼唧一声，眼神游移，悄悄将半个蛟首藏进水里，想要躲开江亦捷的手指。
江亦捷轻喝一声，指尖用力，将一道冰寒灵气打入它的眉心。黑蛟吃痛，凄惨地哀嚎一声，坠进潭水不停翻滚。
江亦捷避开它溅起来的水花，冷着脸道：“下不为例，明白吗？”
黑蛟眸中含泪，可怜兮兮地晃了晃蛟首，算作回应。
江亦捷依然绷着脸，作势要再去按它的眉心，它着急地抬起尾巴拍打水面，嘴里发出了像是人类小孩一般的嘤嘤叫声。
它生来便有万年寿命，如今刚过三百岁，没有化形，算起来确实等同于人族的小孩，兽性难脱，依照本能行事。
五十余年前，孟溪微下山游历，碰见灵智初开的黑蛟在江河中为非作歹，迫害沿江的村庄，便顺手将它捉回天澜宗，困进临渊峰下的幽冥寒潭。一是因为黑蛟性寒，每日在寒潭内吐纳修炼，可以滋养潭水；二是她嫌临渊峰太沉闷，不够热闹，想给众弟子找个乐子。
孟溪微身陨后，黑蛟成了无主之物，纵有金丹修为，也只能困在潭水里任人宰割。众人当它是个可以随意戏弄的玩物，有心来照料它、教养它的，或许只有江亦捷。
江亦捷放柔脸色，对它伸出手：“知错就好，来，你把尾巴递过来，让我看看你新长出来的骨头。”
黑蛟知道他脾气好，打一棒子必会给颗甜枣，忙不迭抬起尾部，递到他手里。
江亦捷用灵力包着手掌，一寸寸摸着它尾部的鳞片。这一回，他送进黑蛟体内的冰寒灵力不再带着杀气，而是软绵绵地流淌在它酸痒的筋骨上。
黑蛟通体舒泰，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你要勤加修炼，早日化形。“江亦捷道，“待到那时，我就请宗门长老替你解除禁锢，带你……”
说到这，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有人来了。
不仅是他，黑蛟也有所察觉，动了动鼻子，隐隐嗅到了某个人的气息。
它眼中惊恐，如见阎罗，飞快地将尾巴从江亦捷手中挣出来，一头扎进寒潭，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纵观天澜宗，能让黑蛟怕成这样的，只有一个人。
江亦捷看着空荡的手掌，无奈一笑，正要回身，突然后背疼痛，竟是被人狠狠抵着背推进了寒潭中。
“韩……”
潭水瞬间淹没了江亦捷，也淹没了他的声音。
那人的手臂滚烫如火，消弥了潭水的冰凉，紧紧困住江亦捷，带他沉入潭底。
江亦捷胸口剧痛，感到那人的灵气带着灭天灭地的狂躁戾气，正疯狂灌进他的体内。有胸口温养的剑骨做引子，这些灵气化客为主，极为放肆，在他经脉中来来回回，横冲直撞。
相对的，他体内原有的柔和灵气就被那人夺走了。他仿佛失了一身修为，退化成了会溺水的凡人，大口大口吞咽着潭水，几近窒息。
“韩烬……”他唤道，“韩烬！”
韩烬没有松手。
江亦捷呛得死去活来，偏偏韩烬还在持续不断往他体内送着灵气，似刀似剑，割裂着他的经脉。
他疼得眼尾发红，颤抖不停，艰难地使出辟水术，一边咳一边道：“等等，你……”
潭底照不进光线，江亦捷眼前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他挣了挣，想往上浮，却被韩烬困得更紧。
“等什么？”似有似无的微光下，江亦捷对上韩烬裹着寒芒的一双眼。他的声音冰冷，隐约含着怒意，“你明知我要来，还有闲情逸致去管那条大蛇？”
韩烬素来厌恶黑蛟，不仅称呼他为“大蛇”，还曾将它抽筋剥皮，扔到潭边暴晒了一个下午。那一日潭水化作了血色，腥气冲天，整整三日不散。
江亦捷知道他被心魔纠缠，暴躁易怒，便不与他争辩，默默运转剑诀，忍着体内剧痛。
他沉默了，韩烬反倒不满，拧了拧眉，眸中戾色更浓。
他突然松开江亦捷，独自向着寒潭深处游去。
“韩烬？”
江亦捷唤了一声，没有唤得韩烬回头。他顾不上别的，立刻循着韩烬的气息追上去。
旁人不知道，幽冥寒潭另有一个出口，藏在临渊峰山群的内部，连通着一座种满青竹的矮山。此山没有名字，众弟子为了方便称呼，给它起了别名“小青山”。
临渊峰上代峰主韩麟初入天澜宗之时，宗门把小青山给了他，供他一人居住。后来，韩麟娶了孟溪微，山上便添了一人。再后来，孟溪微生下韩烬，收了江亦捷做徒弟，山上便又添了两人。
那时谁都没想到，韩孟二人会突然陨落，小青山上的青竹会被一把大火烧个干净。如今，小青山成了韩烬一人的居所，映照着父亲当年出入宗门时的境遇，仿佛冥冥之中自有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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