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次日午后，在去上课的路上，见方维鉴高大的身躯在不远的前面摇晃，我不顾罗绮纹的警告依然喊他一声，他应声回头，见王德明同我并排地走着，就一声不吭继续走他的路。这家伙又在装了。我想起半月前深夜在我办公室，他演绎“魏晋风度”的那个样子，觉得又好笑又很有意思——同学间切磋一下学问不是也不无裨益吗？二三十年代新文学运动，郭沫若、郑振铎、梁实秋、林语堂他们不是成立过许多文学社团吗？我们是学文学的，为什么不组织一个文学社呢？系上没有，班上也没有，那就自己组织吧。课后，我和陈笃修、史智明同时从教学大楼走出来，路上又碰到肖天翔，于是相约去了莲花池。
太阳已离连绵的西山山脊不远，“落霞散成绮”，山脊上空是大幅凝重的澄黄，澄黄里又镶嵌着一条条金红和金黄的彩带；而莲花池则幻化出五光十色的光波，在粼粼波动的水面上，一筒长长的硕大无朋的似正在燃烧的炭棒，从池的那边直投过来，把莲花池的东面切割成两幅绚丽的锦缎。时令既入深冬，池水已落下去大半，那些大大小小的鱼群, 尽都浮出水面, 不知是感到水下的空气不足，还是为了争相享受这斜晖的温暖。
是呀，数日浓雾弥天、寒流袭城之后，终于等来了半日难得的好天气。人们习惯于把重庆唤作雾都, 其实嘉陵市也是一座雾城。一进冬天, 成天总是寒雾紧裹，到了严冬就显得更加阴冷了。而此时, 太阳暖暖的, 水天又如此明亮炫目，直让人打心眼儿里高兴。肖天翔扩扩胸又举起双臂, 昂首大声喊道：“真舒服啊——”
大家都活跃起来。待到池中岛上围着石桌坐了下来, 我说虽然在一个班，平时却很少坐在一起说说话，都忙自己的学习去了。接着我问：
“肖天翔, 最近你都读些什么书哇？”
“嗨，杂七杂八的，什么书都读。”他笑笑望着大家，“开卷有益嘛，是不是？”
肖天翔是个“杂家”，开朗直率，喜发言, 好辩论，开口便“抛文带武”，警句珠联，曾供职灌县公安局，是县城知名的“秀才”。
“独秀先生”他鼓鼓的眼珠子从镜片后盯着陈笃修嘲弄道, “难得一见，莫非你又在潜心研读你至亲尊师陈独秀先生主编的《新青年》不成？”
笃修避开“独秀先生”的双关嘲弄, 他扶扶眼镜，抿抿嘴巴借肖的“开卷有益”反唇相讥道：
“我没有你一目十行、过目成诵的本事, 所以不敢随便‘开卷’，就是‘开卷有益’但也要权衡一下用同一时间能得益多少。古今中外的文学经典浩如烟海, 而人生苦短，即使穷尽一生，也不过管窥蠡见, 难得抓住九牛一毛, 因此我不能如你博览群书，我只能择其重点涵咏一二……”
“那么你的重点一定是现代文学了, 我们的现代文学课代表先生，是这样么？”
肖天翔缺乏听人说话的耐心，每每打断别人的话头，插入自己的议论或问题，而且又是那么直截了当。而笃修说话则习惯于咬文嚼字，字斟句酌。“是亦不是，不是而是。”他如此含糊其词回应之后，便把眼镜摘了下来，从裤包里掏出皱巴巴的手帕使劲地擦着。我见他鼻梁上赫然地现出两个深深的凹痕，想，这家伙不知已戴过几年的眼镜了。
肖天翔则很不耐烦地抢白道：
“故弄玄虚，你跟我玩啥子深沉啊，你不能把话说明白一点？”
“其实现当代文学我在中学早已广泛地阅读过，这学期来我只重点读几位作家。”
“哪几位？”
“不过茅盾、巴金、杜鹏程、柳青、王汶石而已。”
“咳，够啰唆的，早说出这几个名字不就结了？浪费时间，你是如鲁迅所说要谋我们的财，害我们的命啊！”
其实笃修这人惜时如金。在我的印象里，不是挟着书本匆匆路过，目不旁视，不同人打招呼，就是埋头阅览室里，不到闭馆不会起身。同不了解的人在一起，他只听别人说话，而自己一言不发，两眼直视对方，作恭听状，还不时咂咂嘴唇, 嗯嗯数声, 以示尊重；而同我在一起则判若两人, 喋喋不休，没完没了, 只有他说的份儿，没有我插言的机会。而此时他既不如在别人面前故作矜持，也不是与我独处那样多话，可性急的“肖公安”仍不耐烦，于是转向我说：
“嘿，青崖，人家都说你与笃修是穿连裆裤的莫逆挚友，那么你的读书方略也与他同谋而合如出一辙啰？”
“基本一致。”我笑笑说。
“如何一致？何以又用‘基本’限制、区别？”肖天翔穷追不舍。
如何读书，自上中学到大学一直都是一个困扰人的问题，其关键是如何处理“博”与“精”与“专”的关系。对于“博览”与“精读”，“由博而约”固是至理，但古今中外浩如烟海的文化、文学，一个国家乃至于一个时期文化、文学，都不可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博览”，人的一生一世，时间精力毕竟有限，“生年不满百”呀，所以“术业”必须“有专攻”，必须侧重某一领域，某一重点。这就又涉及到三个问题：一是动机和目的，二是如何得知谁、谁的什么著作是重点，三是某个阶段阅读的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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