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数日后我班同学的又一篇文章在院报上发表了:“访谈录”——被访问者王德明,“采访”者还是两周前曾采访我们文学社的张春。张春同我一样也是“保送生”。他身材粗壮,肤色油黑,青春红痘子遍布胀鼓鼓的圆脸,两太阳穴间尤为密集,沸腾的热血似要从随时睁大的两眼中喷射而出,走路地皮都为之抖动,像浑身充满着用不完的能量。他的另一特点虽然衣着破旧而胸口前(而不是腋下)却常常抱着一部引人注目的厚厚的经典,在素朴中见其“文雅”,每遇同学必停下脚步满含笑意地招呼:“怎么样?近来又在读什么好书?”一看就是一位朴素好学、热情洋溢、朝气蓬勃,充满时代气息的标准的“无产阶级知识分子”。
如果说史智明的诗歌是用形象的艺术含蓄地歌颂群众运动,张春的《访谈录》则是以典型事迹和溢美之辞直接宣传“一位不忘本的贫下中农的好儿子,一位政治觉悟极高的优秀共产党员,一位英勇剿匪的战斗英雄,一位勤学好问的复员军人,一位关心同学工作负责的好班主席,一位不辞劳苦训练民兵出色的民兵 营长……”
这自然是常思红,刘秘书授意包装和炒作王德明的一篇妙文。
室外阴雨连绵,北风怒号,而紧闭门窗的室内灯光明亮,一点不觉寒冷,只是有些郁闷。黑板上边悬挂着红底黄字的横标:学英模争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横标用时下开大会流行的排笔美术字写成,颇见功夫——白德厚这家伙,高瘦,小脑袋,一脸烟灰相,像个瘪三,竟写得如此一手好字……我正在欣赏“白氏书法”,耳边响起了掌声, 原来是刘秘书来到了会场。数月未见, 她依然雪肤云发,丰腴靓丽,要不是故作严肃冷峻,的确招人喜爱。这是她第二次亲临我班, 足见此次主题班会的重要性。
“主题班会开始了, 首先请刘秘书给我们讲话。”
常思红怀着敬意面向刘秘书鼓掌,噼噼啪啪的掌声再一次响了起来。
“首先我要说明一点, 今天这个班会德明同志不愿到场, 这是他的谦逊,因为班会的主题是学英模争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刘秘书扬起手中的报纸, “同学们都阅读了这篇报导——关于德明同志的访谈录了?”
“阅读了!”大家也都扬起团支部统一散发的院报。
刘秘书讲完话后称“有别的会议要参加”离去了, 杨玉林、余志工、张春、尹明秀等一个接着一个念了自己的稿子,稿子的内容与刘秘书讲话的精神一致。
常思红的追随者们矛头的指向更加露骨,我想去想来暂时不予理睬;肖天翔极好发言的, 此时也阴着脸一言不发;好些同学此时都三缄其口;在一阵难堪的沉寂后,没想到江白石竟跳了出来,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他两臂趴在桌子上,笑嘻嘻地左看右看,慢条斯里,牵丝带缕, 东一句西一句地调侃:
“我觉得有些同学的发言很有意思,像暴风雨来前天边的云霞,红一道,黑一道,红黑夹杂, 夹棍带棒。”
见他那个样子有人偷偷笑了。
“有人说‘埋头读书’姿势不对,要反对, 那我们只有仰首向空——读望天书了,”他长久地昂着头, 在吃吃偷笑声中,又指指下巴, 用手指在下巴和桌前的报纸间来回牵动,“仰首向空,眼睛向上, 就只有下巴对着书本了——难道人类的下巴已进化到能识文断字了吗?”
“扑哧……”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准我们沉下心来埋头读书, 是不是要我们学某些人用‘眇焉’的眸子左瞟右瞟,专门去侦探人家的隐私?”说着他半眯着眼伸长颈项四处乱瞅, 那滑稽的模样,那怪腔怪调的乐山话,那像玻璃瓶底深度的近视眼镜,更逗得一些同学放声笑了出来。
“当然我们也可以不埋头读书,”他瞄一眼前面不远柳风的背脊,同时正一正自己的身子说,“学习柳风。”
柳风一愣,回头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
“柳女士读书的姿势——标准!正襟危坐,庄重而优雅!只是我辈自幼缺乏教养,像小学生端端正正坐在那儿,实在太累呀——所以,我还是‘埋头读书’吧……”说着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了。
常思红实在忍不住,他极不高兴地说:
“这是不正之风!在这严肃的会场怎么能这样呢?”
江白石一下挺起腰板站了起来。
“啊,那我说点‘严肃’的。请问贩卖‘帽子’的先生们你们学过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宪法》吗?人民有集会结社的自由权利。哼!”说着在桌子上啪一巴掌,气呼呼地坐了下去。
江白石一向见人就笑嘻嘻的,我从未见他如此恼怒。
见常思红气得尖嘴直颤却又发不出声音,“记者”张春出手相援了。他一如平常满脸堆笑,亲切地叫了声“白石同学”然后说:
“我有一个疑问长期不解,你经常挟着一本《朱光潜美学》——怕有一月了吧——是什么意思?”
江白石坐着不动,轻蔑地瞟他一眼道:
“我首先要当众声明,不是什么《朱光潜美学》而是朱光潜著《西方美学史》。其次我要反问‘记者’先生:先生何以要经常把《资本论》高高地抱在胸前?怕也有一月多了吧?先生是‘政经’(正经)系的学生抑或教授?《资本论》!先生读懂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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