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肥皂，蹲在齐腹的水里一边浸泡一边用毛巾擦洗，不到一刻钟便完事了。
一身清凉，晚风轻轻拂过湿润的肌肤，更觉舒爽。我们相对坐在宽仅丈余的溪的两岸，身后是密密麻麻的苇丛掩蔽，一时间完全沉浸于自我的世界。星光辉映着上游浅滩激跳的水花，如绸似缎的水流由远而近，缓缓地流淌，夏虫在草间浅唱低吟，仿佛还有琴弦在隐隐地伴奏，一阵急骤的高频律蛙鼓响过，身边的世界更加沉寂，似觉连纯净的天籁也没有了。难得这般的宁静啊，我不由揣摩起屠格涅夫《猎人笔记》描写的白净草原夜的情景，当篝火将熄未灭之时，置身于子时的原野山林之中也不过是如此馨享吧。
“你听！”笃修望着我身后不远处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有人在唱歌。”同时急忙蹚水过来。
我们穿好衣服寻声向一家农舍走去，愈近愈听得明白，是几个女社员在对歌，而且是一种没有听过的民歌。我们心照不宣，这是难得的“采风”的机遇啊。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采风的传统源远流长，每年到一定时节，官府就会派人派车到各地寻访收集民歌民谣，经专门机构（乐府）整理之后，用于宴乐演唱，同时借此察考民风民情，《诗经》的“风”、《汉乐府》诗以及之后的许多优秀民歌就是这样流传下来的。
走近院坝，见竟有五六位中年农妇坐在那里，一边纳凉、纳鞋底一边唱歌。看来不是一家人。我明白，公社化公共食堂办起来后，农民的生产生活方式发生了根本的改变，集体出工收工、集体到公共食堂端饭，这样一来，妇女的家务活儿就大大地减少了，于是就有了空闲相好的在一起打堆儿。其中一位约30岁，秀气文静，恬恬地含笑不语，一位40岁左右，粗壮泼辣多话，一说一个哈哈，我们所要知道的事儿还亏这位热情地介绍。
原来她们唱的是川北农民祖辈流传下来的民间小调《坐歌台》。曲子短小，四句歌词一段，反复对唱，叙述的是一位女子出嫁前夜，同母亲、小弟和女友话别的故事。从词意听出，新娘的父亲过世较早，她一则深谢母亲的养育之恩，一则表达了对留在家里的孤儿寡母的深切眷念，情感忧伤。母亲劝慰女儿放心去新家过好日子，要孝敬好公婆，服侍好丈夫，尽快生下一男半女，娘就放心了。其情切切。姑娘嘱咐年幼的弟弟说，姐姐走了，一定要听妈的话，一定要好好念书，长大才有出息；又说上学堂的路上，一定要小心，不要绊着，不要和人打架，不要让姐放心不下。其情殷殷。同姑娘一起长大的伙伴话语俏皮，她隐忍着依依别情，说姑娘找到了一位如意郎君，两口儿恩恩爱爱，一定会生个胖娃娃，她好妒忌她；说姑娘从山上嫁到山下，从糠箩筐跳进米箩筐，一定美满幸福，她好羡慕她。姑娘故作生气，一边啐伙伴，要撕她的嘴，一边哄伙伴说，她这是去“打前站”，在坝子上一定要为她找个比她更好的男人，到时候别忘了谢她这个大媒婆。说着俩伙伴搂在一起笑，笑着笑着又一起淌眼泪。
在听完一遍后，从主人家借来纸，用我们自己随时别在胸前荷包里的钢笔，请她们重唱，在她们重唱的过程中，我们首先记下曲谱，然后记录下了全部歌词。
笃修留下来整理词曲，我立即去找文娱委员柳风商量，并由她一同带着罗绮纹、汪玲玲、郝倩如、史季芳、梅逸群和其他几个能歌能舞的女生连同白德厚来到农舍。待大家一边听农妇们对唱一边认真感受特定的情景之后，研究决定由汪玲玲做导演，搞出一个20分钟左右的歌舞节目，明晚排练，准备在告别晚会上演出，当然还要加上若干节目，才能凑成一台。
笃修说：“曲子短，唱会容易，但是附点多，上下滑音等装饰音多，要能切实地充分表现《坐歌台》这川北民歌特有的浓郁的地方风情，则须好好揣摩。要唱出乡土气息，民歌风味儿，这是忒要紧的。”
我说：“姑娘出嫁前夜同亲友话别，是特定的情景，深情同谐趣互现、优美与乡音融合是其格调，还有内心的情感和外在的表情，这些都要从载歌载舞和表演中体现出来。为了体现《坐歌台》特有的色彩和情趣，演唱时要充分注意装饰音和衬词的特别韵味，为了活跃气氛，丰富变化，建议在对歌之间增加一些伴唱与插白。”
笃修说：“可以，我来加。”
柳风说：“来民间搜集整理民歌是我们学文学艺术的专业范围，丰富工农兵的文化娱乐生活我们也有义务。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不只把他们作为被动接受的对象，还要让他们自己也活跃起来，因此在这里演出，我建议他们也要参与，首先是这三位大婶大嫂，就由她们主唱吧，这样可以保持《坐歌台》传统的原汁原味，我们女生用伴唱、伴舞来烘托气氛增加色彩。此外，我建议大家要多与社员接触，抽空教他们唱歌跳舞，‘文化娱乐生活实在是太贫乏了’——这里的好些姑娘对我说——让她们活跃起来吧！”大家一致说“好”。柳风又说：“努力吧！今晚各自就把词曲抄去，汪玲玲明天可用一天时间做案头工作，晚上就指导排练，回校的前一天晚上一定要演出。”最后她让白德厚明天回学校拿来乐器，准备伴奏，白德厚欣然答应，而且不住啄脑壳，这样他就可以轻松半天了——其实还有别的原因，后来我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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