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西师教师状况究竟如何？”
钟学成由于对我们嘉陵师院不大满意，十分想探知别校的情形。
“怎么说呢？良莠不齐。就我内心来说，有相当一部分中老年教师我深怀敬意。进校一年多来，我越来越感到，与其说‘知识分子思想复杂’，不如说是对他们‘学识渊博’的误解。正由于他们学识渊博，而且重理性，重德操，他们的心地，比一般俗人才更加干净，他们的人生态度，比一般俗人才更加严肃。是的，他们比一般人想得多一些，思虑得深一些，但这又有什么不好呢？你们知道吴宓——吴宓教授吗？”
“在旧杂志上见过他的文章。”我开始与魏惠民对话。听了他的自省和表明对知识分子的态度，我对他的印象好了许多。
“嗯。吴宓教授学贯中西，融通古今。他有真学问，难得的是也有真性情。曾经沧海，周游世界，什么社会的人和事他没见过？60多岁的人了，还始终保持着一片赤子之心。我是学政教的不是学文学的，由于慕名，也曾几次去拜访他。老先生一点架子都没有，有时天真得像个孩童，这些年来虽然他多次受到批判。”
“真是这样吗？”钟学成有些神往了。“听说他老先生特为林黛玉设了一个灵位，焚香净手，早晚膜拜，你去他家见过吗？”
“是有这种传说，但我没见着。”魏惠民笑笑，“不过他特别欣赏贾宝玉那句名言。”
“哪一句？是不是……”
“‘女儿家是水做的骨肉’嘛。”不让钟学成说破，他要自己说出，“因此他特别怜惜女孩儿，疼爱女学生，甚至不顾原则，帮助女学生作弊考试过关。你瞧，真是名士风流大不拘呀！哈……”他开心得宽阔的额头发亮，光润的面颊泛红。而后神情肃穆地说，“人们把这作为笑谈，而我却以为这老人家确有一颗异于常人慈爱的心啊！”说到这里，他定定地盯着柳风的眼睛——柳风先是忍不住笑了，赓及红了脸，把头勾了下去。
魏惠民是在赞赏吴宓，同时也是在表白自己。他是不是对柳风还心存一线希望？
“哎……”他从失态中回过神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又说，“过分慈善难免被人利用。他常资助亲戚、朋友、学生、留学生，工资一领就去邮局四处汇款，有时不够还要借钱——说来这些都是博爱的善举。而一个陌生人竟以亲人入院救命的谎言骗走他400元——400元是我们普通干部十多个月的收入啊！他可怜一个病秧子女生同她结了婚，不仅服侍她到死，同时还养活她娘家一大家子人。这就有点儿那个了……知道吗？他对一个名叫毛彦文的女人的痴情更是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从国内追到国外，从北平追到上海，几十年矢志不渝，还为她写了30多首情诗公开发表，弄得满世界风雨，不顾任何社会影响，连他的爱徒钱钟书都为他难受。‘有限浮生犹自苦，无穷酸泪倩谁偿’。钱钟书用这样的诗句规劝他，但他至死不悔。”至此，魏惠民似乎为自己的讲述深为感动了，他又长长叹了口气，“咳，对这样一个至情至性的文人，我们怎么忍心去嘲笑他，有什么必要去批判他呢？”
我们全都点头——我们确实也都深受感动了。我已确信魏惠民不全是为柳风而作的自我表白，或许这也是他的心里话吧。
魏惠民四处张望，又埋了埋头，平息了一下激动的心情，而后理智地严肃地说：
“吴宓教授之成为海内外名人，当然不是因为这些。他清华毕业，留学美国是‘哈佛三杰’之一；他是清华大学文学院的具体筹办人；他是‘学衡派’的代表人物；他是国学大师、西学大师、红学大师、中国比较文学的开山始祖，他在西南联大作‘红学’学术报告，蜚声中外。他在大学执教数十年，他之为人尊崇敬仰，主要还是因为他在学术上的巨大成就啊！我们为什么不能实事求是地用宽容的态度对待他和他这样一类的知识分子呢？”
魏惠民的眼睛瞧着我、瞧着钟学成、瞧着柳风，作为原党政干部，他的确是在作自我反省，他没有提到他的父亲30年代在西南联大曾受业于吴宓老师，后来走上革命的道路，为人民的解放事业牺牲了生命。但柳风曾告诉过我——我想，此时他也可能想到了他的父亲吧。我深切地感到，人——一个良知未泯的人，是完全可能进步的。在积淀精英文化、滋养莘莘学子的西南师范学院，一年多来，魏惠民竟发生了如此深刻的变化，不能不令我产生好感，我甚至还暗暗地对他怀着敬意。但愿魏惠民的这一席话和他情感的表达，不只是为了间接地求得柳风对他的谅解吧！
魏惠民似乎觉得自己一个人说得太多了，他向大家举了举酒杯仰起脖子响亮地一口喝了，又拿起筷子抱歉地说：“来来来，吃菜吃菜，只顾说话，菜都凉了。”说着，把一块鲤鱼肉夹起来，在眼前仔细察看见确无绒刺后，才又小心地给柳风放到碗里。然后又自斟自酌，连饮了三杯，同时情不自禁地不时瞅一瞅柳风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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