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似面有难色，同时侧头瞟了瞟开票的柜台，见那妇人不知什么时候已不见影子了，才低声地对我们说：
“不可能的。”他肯定地说，“我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朱光潜先生的《西方美学史》有人要买是我开列的书单叫订购的——为此我还挨过批，作过检讨，那是前年的事——总共就20本，这种很专业的书，头一月只卖出了两本，可是突然有两天，余下的十八本一下就被抢光了。原来是朱先生被批判了。买书的可能都是你们学院中文系的。等到上头通知撤柜的时候已无书可撤了。”他摇摇头苦笑道，“当然，我只有作检讨，认错啊……然而越是批得凶的书越是有人想看，我有什么办法呢？”他笑笑，似又面有得色。
“这么说，朱先生（我跟着他敬称“朱先生”）的《西方美学史》一本都没有丢失过？”
“没有，绝对没有。”他再一次肯定，“这本书，我心中绝对有数，进二十本，销二十本，一本不差。而且我说过，我在这里工作就见过听说过。门捷列夫的书被拿走而且当场就追了回来这么一件事。”
听到这里我才指着身边的白石说，他就是刚才我说的那个被指为窃朱先生《西方美学史》的同学。
“啊啊，啊啊……实在是遗憾，遗憾……”
“那么，啊，你同志贵姓？”
“啊，免贵姓吴，贱名志诚，吴志诚。”
“志诚大哥，认识你，我很荣幸！”我诚恳地表示，“那么，志诚大哥你能不能为这位白石同学作个证明呢？”
“这……”他更为难了，“你们还没出身社会，不知道任何社会行为都是要通过组织领导的，所以你们必须去找我们的党支部书记，他姓王，王书记，才来一年多，我也不大熟，对不起。”他一边表示歉意一边又低声地打招呼，“而且千万别说我已经给你们介绍过什么情况——这是违背组织纪律的。党叫我们说我们才能说，党叫我们做我们才能做，任何事只有通过党才合乎组织原则，否则就是搞非组织活动，就要犯政治错误。先前我不知道你们是为解决这个问题而来；请你们千万别把我牵扯到这件事里面去。拜托了！”他不住给我们拱手，同时紧张地四面看了又看——还好，开票妇人还没露面，也没一个外人。
“请放心，我们一定不会牵扯到你的。谢谢你了……”
“千万别说谢啊！”他急忙摆手，“否则我就不放心了。”
“请放心，你放心好了。”
在去见王书记的路上，想到店员那个小心谨慎紧张不安的神情，我想笑又笑不出来——一个大男人，竟活到了这个份儿上了啊！
不巧，王书记开会去了。我们直接去库房，去财会室，都说没有王书记的指示，他们不能接待。
下午，我让白石自己去散散心，我想“当事人”不出面为好；于是邀柳风一同前往书店——柳风与人打交道或许比我强。运气不错，我们走进党支部办公室，见一位年轻人坐在办公桌后，独自一人悠闲自在地吐着烟圈儿。看来心情颇佳。我们一齐喊了一声“王书记！”
“找我？”他把架在藤椅扶手上的一条腿慢慢放下来，“有什么事？”
我说明来意，但没等我说完，他就打断我：“你们的介绍信呢？”
“对不起……我们，我们还没去开……”
“那还说什么？”他把一条腿重又架到藤椅的扶手上去，同时大声喊道，“小张，把今天的《人民日报》拿来！”
一个姑娘迅速送来一摞报纸，讨好地说：“王书记，今天的报纸全在这里。”
“嗯，你去吧。”他丢下烟蒂就一张一张地翻他的报纸。
什么东西！我……
柳风见我脸色不对，忙笑着说：
“王书记，请原谅，怪我们不懂事。不过我们懂得尊重党的领导，尊重组织，我们知道有事儿就向党请示汇报，有困难就请求组织帮助。我们这不是首先来党支部、向王书记你汇报并请求你的帮助吗？王书记，我想你是一位宽宏大量的领导、热心助人的好的党的干部……”
听着听着，王书记的眼睛从报纸上移到了柳风的脸上和身上。没等他开口，柳风又深怀感情地说：
“这件事我们大家都很着急！他马上就要毕业了，这关系到他的前途，一生的命运，而且关系到他的名誉，一生是否能清白做人……王书记你看，这事情……我们只有求你了，靠你了！你能不能指示你的下属查一查账呢？……”
柳风原本是一位自尊自持的女子，同学近两年，我从未见她对人如此谦卑、如此低声下气啊！她望着王书记那个可怜巴巴的样儿，眼里含笑似又欲哭；她对王书记的奉承和恳求，我心里不是滋味而又为她难过。为了同学，她竟如此委屈自己……
“小张！”王书记又一声喊，“把财会室的李股长给我叫来！”
李股长急急忙忙进来了：“王书记你叫我？”
“你去查一查，一本叫……什么什么……书？（柳风立即说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啊，那本书的购销账目。快去！”
股长走到门口，迟疑地回头：“大约是什么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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