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薄暮，我走进幼儿园，爬上二楼，在褚老师家的门口，师母就直接带我去到了天舒老师的书房——去年的访问可没让我进他的书房啊！老师眉里眼里满含笑意无声地迎住我，师母随即送来一杯香茶，向我点点头，便又微笑着退了出去。
学校为褚老师配备的这间书房还算厚待，大大的，方方正正的，除了窗户，三面书橱环列及顶——好丰富的图书啊，让我十分眼馋。但我深知书籍是做学问的人的命根子，所以我只大略地掠了一眼，未敢唐突地走近。
“坐，坐坐。”褚老师伸出露在短袖外胖胖的手，指着他书桌对面的一把竹椅说。
“谢谢……”我规规矩矩地坐了下去。
也许是见我有些拘束，他说：
“去年你在征求学生对老师意见的座谈会上，是那么勇敢，从容……”
“是学生莽撞了，一时性起，才那么不知天高地厚。”
“不。‘腹有诗书气自华’，‘学立道通，自然贞素；圆行方止，聊以从容’。虽然你离这种境界还远, 但你的学识和人格已有了可喜的基础。如今具有这种独立精神通情达理的学生是不多见了, 唉……啊啊，这里就我们师生两个，尽可以随便一些，当年我在闻先生家进进出出, 无话不谈, 唉唉，如今这样的师生关系也是少有了。”
我知道组织上总是有人防着学生与老师走得太近, 而被指“与党争夺青年”是褚老师心中难解的结, 我也不好在这个话题谈下去。他提到当年闻先生，自听郑义刚说他父母所上大学的情形后, 一个想法长久埋在我心里, 此时冒了出来：
“我是从山沟里走出来的，什么是大学，我只有这所学校的印象。褚老师, 你在西南联大读过书，你可不可以给我谈谈当年那些大学的情形？还有闻一多先生……”
“可以，我不妨对你个人谈谈。”褚老师来了精神，他举杯润了润嗓子，笑咪咪地问我，“你知道西南联大是由北大、清华、南开合办的吗？你知道当年北大校长蔡元培的办学方针吗？”
我摇摇头。
“‘囊括大典，网罗众家, 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十六个字。”他朗声说道，神情十分庄严肃穆。“‘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他再次强调后无限感慨地说，“无论对教师的延聘, 对学生的要求，还是对各家学派、学术的态度, 无不充分体现了这种博大、宽容、开放的胸襟啊。”他顿了顿，“清华和后来的西南联大也是如此, 那个时代，所有的大学, 一般都具有这种包容的精神。”
我神往了。我想起从书上看到的，战国时代山东的稷下，想起英国的牛津、剑桥, 法国的巴黎, 德国的慕尼黑，美国的哈佛, 各种学派自由论坛的盛况……
“北大、清华，就教师队伍来说吧，既有陈独秀、胡适之类新派学者，也有抱着国粹不放的拖着长辫子的如黄侃、辜鸿铭等旧派鸿儒，更有赵元任、陈寅恪、李济、闻一多、吴宓等一大批学贯中西的教授。决不独尊一家一派、一种学说、一个主义。”褚老师饮了一口茶，抬头望着我，同时伸出四个指头问，“你知道清华园名扬中外的‘四大导师’吗？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王静安是什么身份？清王朝末代皇帝溥仪的师傅；梁任公是什么角色？君主立宪的主将、国民革命的政敌。因为他们是海内外公认的一流大师，不仅请进研究院而且位居至尊。如果查他们的政治立场、历史背景就没他们的戏唱了。你知道邵飘萍吗？”
“不知道。”
“《京报》的主编，他在报上发表过许多攻击军阀的文章，但北洋军阀政府并未阻止他在北大讲学，而且促成了北大新闻系的设立。你知道刘文典吗？”提起刘文典他忍俊不禁，笑了……
原来这个既骄傲而有点儿烂还抽大烟的刘文典曾与蒋介石发生过一场“龙虎斗”。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我连连摇头。
“是的，从现在看来绝对是不可思议。”褚老师说，“骂最高统帅已经了不得，踢他的命根子那还得了？不打成反革命杀头，也要判刑劳改，再轻也会戴上右派帽子，开除公职交群众管制，人家还敢还能聘他当教授？此其一；他理直气壮地说，学校的事学校管，党和国家——甚至党国的最高领袖都不能管吗？此其二——匪夷所思……那是因为你不了解那个时代、那个社会啊！”
原来自民国建立，即使在北洋军阀统治时期，从立法上讲，从人们一般的观念来说，新闻是自由独立的, 学校是自由独立的，每个人的人格和精神也是自由独立的。国立大学校长固然由国家任命, 经费固然由国家划拨，但独立办学，教授治校，是其原则。一所学校或一个新闻机构, 如果受党派和政府控制，受某个主义、某种思想控制，那是绝对的耻辱。校长就会倒台，女师大校长杨荫榆及其主子教育部刘百昭被迫辞职，不说了，连长沙师范这样一所中等学校的校长也能被师生赶出学校，那是怎样的一种政治环境和社会环境啊。如果没有这样自由民主的社会政治环境，学校师生敢于拒绝和赶走政府派来的校长吗？即使是蔡元培、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等这些北大、清华、南开、联大的校长，仅凭个人在社会在学界极高的地位和声望，就能够坚持和贯彻他们“网罗众家，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方针吗？学校师生的各种社团各种学派各种刊物，如陈独秀们的《新青年》、傅斯年们的《新潮》、吴宓们的《学衡》等能够生存和自由发展吗？正是在这种社会政治环境下，人格独立了，思想自由了，才造就了众多的大师，促成了学术的繁荣，而学术的繁荣对于推动人类社会文明的进步，其作用那是不可估量的……对此，愚夫愚妇、凡夫俗子是不懂的，难道那些执政者也不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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