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同学们终于从农村回来了。柳风不知我的去向，又不便问，深感失落。晚饭时我从附中回校，一走进食堂，她见了，立即跑了过来，望着我，眼里竟噙满了泪水。
次日一早我们直奔嘉陵江边。壮阔的嘉陵江被密布的阴云笼罩着，黯黯的，沉沉的，偶尔远处的电光一闪，江面上才现出瞬间的亮色，才浮动着一点点活气。看不见远航的拖舶，听不到一声汽笛，曾经的沸腾景象已无影无踪。据说，名噪全国、忙活了数年的嘉陵石油已成泡影。
天气不好，我们不敢渡江重登鹤鸣山了。徘徊对望，去哪儿？
“还是去停在江边的那艘房船看看？”
“好！”我笑笑，心领神会。
老天眷顾，那艘用来临时囤货的房船一如一年多前那样空无一人，像是被西班牙人在几个世纪前遗弃在南美洲大西洋岸的一艘废船，早被世人忘却，正好为我们所用。
起始，理性仍让我们像一年多前那样相对而坐。
“农村的现状怎样？”
“能怎样呢？社员根本就无心出工。即便上了山也是等太阳落坡。”
“那你们呢？”
“我们要做的事就多了。割谷打谷，搬稻草, 拾稻穗, 挖地，运肥，准备秋种，培整沟渠……还要宣传, 为社员鼓劲, ‘力争上游’……”
我望着她略显清瘦的脸：“吃得怎么样？”
“我们要求与社员‘同吃同住’被公社好心地婉拒了。我们自己做饭自己吃，分量比在学校时还足一些。”
“还好。”我苦笑道, “不过你还是瘦了……”
她也苦笑：“是么？消耗的比补充的更多, 能不瘦吗？”
我不忍再说下去，于是转而问社员的生活状况。
“更难说了……”柳风低低头, 然后扬起脸直面告诉我, “我去过几家，他们都说是接上级指示，公共食堂, 按每人每天3两7钱5的标准供应，无油无副食品，连蔬菜也没有，还要被干部多吃多占……他们悄悄对我说，已饿死好些人了。”
咳……秋收才刚结束就这样……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原本收成就不好，而大部分又被调运走了。他们说拖一天是一天，能活下来就是老天开眼了……”
见我长久地沉默, 她说：“不说这些了，说来就令人揪心。路上你说到附中参加教改，情况怎么样？”
“怎么样……”我无可奈何地说，“你知道我是最讨厌开会的，浪费时间, 何况成天开会，我简直如坐针毡……”
“看不成书, 日子难过了吧？”讥诮中又蕴含着关爱的深情，“不过你正好休养生息, 或者干脆就闭目养神嘛。”
“闭目养神不敢；而那些老师们却会睁眼养神，一个个像菩萨一样坐在那里, 领导不点名就不开口。倒是有两位女老师有说不完的话，不过像吃了枪药，一开口就批判这, 批判那, 含沙射影教训人，攻击人。她们都是教政治的, 作风类似于我们的常思红书记。”
柳风皱起了眉。
“一位宽盘大脸衬着齐耳短发，赤脚上蹬着一双草鞋，着短裤，还跷起二郎腿，那气派比在座的男士都要男士；另一位则相当年青漂亮，白色的短袖衬衫扎在印花布拉吉裙子里，那时髦的样儿一如苏联女性。可她说起话来，像放机关枪一样，居高临下，哒哒哒哒，一梭子就要扫倒一槽人，太厉害了！我只惋惜她生就那么一副美人胚子。”
“不说了，不说了！”柳风越听越不耐烦。“过来，坐过来，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从海棠包里取出一副枕巾摊在我的腿上。啊，是她的绣品，真漂亮！草绿色的枕心，镶着白云一般的裙边。枕心中绣着两匹奔驰的黑马，那神气我一看就知道是“悲鸿马”。我赞赏地冲她笑笑。
“你不是挺喜欢徐悲鸿的马么？送给你的。”
“是，是是，好，当然好！”我抓住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忽闪着，摄人心魄，在清瘦的面颊上, 比平日，眉睫更黑，眼眶更大, 眸子更亮。我正想拥抱她。她绯红着脸，缩缩手, 说：“你再仔细看看嘛，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我收住心猿意马，重又细看起来。
“这马的前方，左上角飘着几朵白云：马的后面，右下角绣着三个篆字：啊！‘双骏图’——太好了！”
“不过，你不觉得构图上有些问题？”
“构图……你一提醒，倒真有些问题。”我指着两匹马说，“你看啊，上面一匹已经是中间偏下了，这下面一匹被挤得更下了，差点儿接近底线了，整个画面就失去了平衡。是不是这样？”
“没错。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她用手掌蒙住下面一匹马：“这样如何？”
“从构图来说，当然更恰当。不过没有下面一匹马何称‘双骏图’？”
“原本绣的就不是‘双骏图’而是‘单骏图’。”
“为什么？”我疑惑地看着她。
“这还是半年前就绣好准备送给你的。那时你还是独自前行，而无意……‘呼朋引辈’孤傲的匹马呢。”
“嚯嚯……”
“如果我绣成双骏，那不是有‘自作多情’之嫌么？”
“嚯嚯，无嫌不嫌……”
“这下面一匹是后来也就是实习的时候加上去的。看起来确有‘蛇足’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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