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腰上一股冲力，云昭被撞得踉跄了几步，回头看时只看见个头发乱蓬蓬的男孩。男孩约摸八九岁，腰带系得乱七八糟，领口却袒着，露出里面蹭着泥灰的胸口，脸上也抹着一道道的灰尘，看着像是脏了以后随手一抹就糊开的。
男孩背过身蹦跳着后退，察觉到云昭的视线就故意朝她做了个鬼脸，吊眼歪嘴地大喊：“贱人！”喊完这一声，男孩又转过身，嘻嘻哈哈地冲进人群里，偶尔撞到人就听得见被撞的人低声呵斥，男孩也骂回去，一路互骂着向更远的地方去了。
“娘子，糖。”街边卖糖的老人把油纸包着的饴糖递给云昭，看着她深衣侧面被蹭出的一片脏污叹了口气，“娘子衣裳脏了，赶紧回家去洗洗吧。”
云昭接过糖，低头看了一眼：“没事，擦擦就行。说来刚才那个孩子，我看着有点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呢。”老人叹了口气，“阿耶阿娘生了却不教养，天天放在外边乱跑，学的也是乱七八糟的话。娘子别往心里去，他不一定知道是什么意思。”
“但肯定知道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云昭回想了一下男孩刚才的表情，从他的脸上看见了丝毫不掩饰的恶性，想想又问，“他要跑到哪里去？”
“估摸着是临近的尚仁街，”老人指了个大致的方向，“城主夫人日日在街上施粥，这些孩子就是这么活下来的。”
“陵城又没有灾情，施粥干什么？”
“城主夫人已经施粥施了十几年了，就是从上次大旱时开始的。那时候旱得厉害，城外的地都干得裂开了，种地的人眼看着种不出粮食，拉着女儿进城，人多到胭脂河两岸的馆子后来都不收了。”老人回想起大旱时面黄肌瘦的流民和在空中成群盘旋的兀鹫，不由得叹了口气，“幸好城主夫人心善，一碗薄粥救下不少人，一直到今天。”
“今天可没有受灾的流民。”云昭往旁边让了让，给前来买糖的人空出个位置。
买糖的人相当熟练，指了混着果脯的饴糖，丢给老人几个铜板。老人立马包好糖递过去，等人走了以后小心地把铜板捡起来：“是啊，都是不愿干活的，孩子也就罢了，好手好脚的年轻人，日日在街上闲逛，饿了就去讨粥……哎，总比当年旱的时候好啊，那时候都说要请神……”
“请神？”云昭捉到了老人话里的关键，往老人的方向凑近一点，“怎么请？”
老人握着几枚铜板，听到云昭的话诧异地抬了抬头，看见她一脸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老人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做了个手势：“还能怎么请？先是烧香，请道士来，再是献牛献羊，到最后……就是要献人了。”
“活人？”云昭皱眉，“有人会愿意吗？”
老人上下看了云昭几圈：“娘子是没吃过苦的人吧？大旱的时候连口树皮都没得吃，人吃人的事情也不是没有。献人要的是童男童女，一碗粟就能买一个女孩。可拦不住啊，那些有余粮的大户，买了孩子就杀……我那时候在别人家里，本是个熬糖的，粮食都没有，自然也没糖好熬，在门口亲眼看见女人卖了自己的孩子，隔了几个时辰又捧着碗折回来，哭着要把孩子换回去，地上的血都干了……”
“……这我倒确实不知道。”听得也差不多了，云昭向着老人笑笑，“多谢。”
道完谢就没必要留着了，云昭往尚仁街慢慢地走，一边从油纸包里摸出一块糖塞进嘴里。饴糖原本做成硬块，入口就慢慢变软变黏，满嘴都是甜味。云昭咬着糖想刚才卖糖的老人说的话，总觉得其中有古怪。
按理说天旱和诸神是没什么关系，司掌日升月落行云布雨的各位都是各司其职，自从颛顼断天梯，人间自顾自地衍生出各种祭祀的神系，人和神早就没关联了，神只会关注尚存的神国祭祀，从神国取敬献给自己的东西。人间献什么东西都属于凡人安慰安慰自己，献牛羊倒还正常，献活人就莫名其妙了，但毕竟是出自同族，除非……
又是一股冲撞的力气，生生把云昭的思绪撞断了。云昭这回还算反应得快，拿糖的手一抬就偏了过去。糖还端端正正在手上，腰前却蹭出一道泥印子，挂着的玉边上一个黑糊糊的掌印。
云昭低头看了看，掐了个术法弄干净深衣上的污渍，再抬头去看撞她的人时实在是装不出个笑容。
男孩还站在不远处，还是那副笑嘻嘻的鬼脸，一转头又跑了。
云昭咽下口中的糖，把糖重新包好，小心地拢进袖子里，向着男孩的方向跑过去：“我今天非要教训教训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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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进窄巷里云昭就慢下了脚步，改为慢慢地沿着巷子走。巷子里很安静，脚下的石板多有破损，潮绿色的青苔顺着墙根漫上长着霉斑的墙。一只黑猫从墙头溜过去，轻轻叫了一声，倏忽就消失了。
云昭在墙根处停了停，忽然猛地侧身，一道弧线从她身侧快速地划过去，只来得及听见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她瞥了一眼，看见的是块不大不小的石头，磨得棱角尖锐，哪怕不被砸中，尖尖的角蹭过也要磨掉一层皮。
石头是谁丢的不言而喻，四面却没有男孩的影子，大概是藏在墙壁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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