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进了东厂就开始置办自己的家当。除却衣饰，他甚至定制了一架黄花梨月洞门架子床，一套乌木七屏卷书式扶手椅，一台雀首衣架。工匠做好了本可送货上门，奈何一听送到东厂，便说什么也不肯送了。如意无奈只能就近找了几个不当值的阉军，一起合力运了回去，末了还请了几人一顿海鲜小宴。
平日里裘鸾仿佛忘记他的存在，他也乐得清闲自在，闲来无事逛逛东厂，四处窜一下，靠着一张好脸皮和温言软语，跟好些小宦官结了善交，仗着不当值，经常溜出去给他们带些东西。他也总是十分神奇地能够拿到一些别人拿不到的东西。受了责罚的半夜发烧想吃外头的汤面，他转身就能给变出一碗街头的正味，再哄孩子似的哄着吃了。跟小宫女好上了的半个多月没有消息，他回头就能从宫里拿出手书和信物，活像只锦鲤。日常给家里寄份例的无颜面回去，他就拿着钱亲自上门，也不知说了什么居然让家里松口要儿子回去吃饭。更别提三五不时在群居的院子里摆大汤锅做鸡鸭牛羊，各种稀奇古怪的吃法挨个来。
如意并非为人，他或许有超脱生死和世俗的与世界法则较劲的优越，却没有作为生灵对于同类的优越。所有人在他眼里都只是一些生命形态，并不因外形结构或者物质地位而有所区分。他做这些，仅仅是出于同住一个屋檐下，多些人多些热闹的自嗨心理，哪怕承担这些人的人生他也并不觉为难，更何况这些小事在如意看来并不是难事，更不是过命的大恩，只他跑一趟动动嘴皮子的功夫。
但于这些被不当人看惯了的阉人而言，却是再难得不过。都说太监油盐不进，少了一部分就少一个弱点，但他们的命门往往更加直接也更加致命。要住了他们的心，便是命也付得起。相比起一些自诩大丈夫的伪君子，与他们相处在某种程度上更加符合如意的规则。
所谓回报，一份真心换一份真心，付出和索取一定符合自己的价值衡量。
如意懂他们，虽然没有怀抱目的地发射爱心——他甚至不认为这些算发射爱心，但这些小萝卜头一口一个“先生”地喊他，他也就相当坦然地接受了，然后依旧无所事事地游荡在东厂和禁宫里。
秋天的时候，如意总算迎来了一次差事。
实际上这甚至不是裘鸾派给他的。他傍晚回到厂里，就察觉出里面不同往常的氛围。奔走忙碌的似乎更多了。往后院走一阵，他就闻到了空气里大面积的血腥味。
他喊住了一个从他眼前经过的小宦官：“小十三，今儿个怎么了？”
裘十三一见是他，连忙将他扯到一边，低声道：“先生，你还是赶紧回屋去吧，主父带着人刚回来，伤了不少呢。”说完也不管他，端着手里的东西就匆忙离开了。
如意没拦他。能冠裘鸾的姓氏的都是他的亲随，这种时候肯定是要贴身听吩咐的。他回去拿了医药箱转脚去了阉军住的院所，里头一片压抑的哀嚎，血气冲天。
如意进去看到一个小子咬着牙排着号等着治伤，叹口气拿出医药箱，接过医正手里的活，继续给他包扎。
几个熟悉的小子看见他都红了眼眶：“先生……”
如意答应了一声，问他们：“今天到底怎么了？”
伸着胳膊给他包扎的小子一边龇牙咧嘴一边道：“东北驻防的一帮兵痞回京述职，他们的领军跟督主杠上了，后来就打起来了，本来也不是打不过，可他们玩儿阴的，早埋伏好了，我们没防住，就……”
如意眼眸沉了沉，“是吗。”
另一个小孩儿包完了伤也凑过来，拿脸往他怀里蹭，非要他给吹吹脸上的伤口：“先生你看……他们都给我整破相了！”
如意就给他吹吹脸上的口子，安慰了几句，继续问：“那帮兵痞，骂你们督主了吧？不然你们怎么会跟他们打起来。”
小孩说：“兵痞们骂人怎么下三滥怎么来！我们怎么可能听着他骂！还是我们督主拦着不让我们动手，不然早抽他丫的了！怎么会让他们占了先手！”
“那个领军的，叫什么？”
小孩想了想：“好像是薛家的三房次子，叫薛皓轩。”
如意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说完留下药箱子出去了。
半夜的时候，裘鸾还没有睡，他的屋子里还是灯火通明。
他身上的伤也不轻，头也一跳一跳地疼。一回想东北军的军痞他就生气。奈何东北刚打了胜仗，这些回京述职的个个嚣张跋扈，恨不得把自己屁大点功劳说个三天三夜。这种势头上，即便他们东厂也不好硬刚，即便打起来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但是怎么想怎么咽不下这口气！
裘鸾只觉得外头闹哄哄，脾气上来照着身边的裘七就骂：“还不滚去看看外头闹什么呢！”
裘七苦不堪言，只得拔开腿就往外跑，谁知一道人影提着一盏小灯笼截住了他。裘七定睛一看，居然是如意。
如意踏进房间，身上一股子冷气，还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酒香。
他将灯笼交给裘七，走到裘鸾面前给他斟茶，语气仍旧温文：“千岁莫心烦，不过是京兆尹病急乱投医，不必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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