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上海王（二）
1933年的夏末，荣家大小姐远渡重洋回了国，一回来没在交际场上现身，先雷厉风行地接了荣启礼的班，在黑道上横行霸道，手腕下来，上上下下收拾得服服帖帖，俨然已经将青帮、恒舍拢在手里。
收拾了黑手，这位大小姐又和弟弟一起见了各处小军阀、租界里外驻领事、警察厅厅长，招呼的都是跟荣启礼一辈的当家，小辈一个没招呼。荣家到这个份上已经不需要再刻意讨好哪家，正常维持关系就是抬举别人。只是到底人多，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万一惹急了，兔子还会咬人呢，荣家是不怕事，却也没必要找事，和和气气也不费事。
可到底这么一位重头人物不会藏着掖着，时间太长显得不大度，荣家少爷办成年礼，给全上海的上流下的请帖上，署名就成了：荣如意。
这位女公子隐隐已经有了当家作主的架势。
这一场生日宴的分量不可谓不重。荣家少爷十八岁成人的宴会本就上下看重，现在又押上这位大小姐的交际首秀，可以说是荣家这几年的一桩大事。管家提前半年就在挑选地点布置场地，五个姨太齐上阵，最后交由正妻定夺。
荣启礼的发妻原本是京城八旗子弟后代，清廷完了之后成为没落贵族，南下逃难的时候碰到穷小子荣启礼，一眼就相中，不顾父母之命下嫁于他。后来跟着他多年吃苦也未言弃，硬是熬出了头，过回了前呼后拥的日子，令人感叹当年眼光之毒辣。荣启礼相当敬重这位贵小姐，在外的女人从来不带回家，从来不买钻戒，从来不承认关系，从来不留血脉，逢年过节——不管洋节传统节，向来要回家过，亲自置办礼物，将后宅绝对权力给她。也因这份敬重，还荒唐地搏了个“模范丈夫”的名声。
如意正忙完了事情与她这个身份的母亲喝下午茶。
她端详着眼前这个面容不算出色却自有一份高贵典雅含蕴其中的女子。正儿八经贵族出身使她自区别于芸芸百姓，她自己也是饱读诗书、六艺精通，大风大浪都一路走过，吃得起苦中苦，也担得起人上人。那些姨太说是怕荣启礼，其实也有几分惧怕这个将荣启礼抓得密不透风的女人。
“看着我做什么？”关慕青喝了一口红茶，眼皮不抬地问道。
满清八旗里，瓜尔佳氏改为关姓，她给自己改名叫慕青。她也是曾经在紫禁宫里跟着格格们请过洋人先生的，不仅会英文，还遍览各种西方书籍，读过苏格拉底也读过薄伽丘，看过黑格尔也看过费尔巴哈，人文地理历史无不涉猎，荣启礼也常需跟她请教，在整个上海滩的文人圈子也是大有才名。
如意也很欣赏这样的女性，她生于封建却不带封建的影子，她活得自在而丰富，丝毫不亚于法国的新独立女性。她不靠丈夫或其他任何人的施舍过活，而是成为其他人的精神导师。这种某种程度上的事业型和价值感会促使人给予尊重。
她活得很聪明。
“自然是看您好看。”如意道，“Madame, votre beauté m'a fait plier。”
关慕青勾唇，放下茶杯，“油嘴滑舌的小骗子。若非我生下你，真要怀疑你的性别。”
如意摇头：“母亲多虑了。女性的身份让我很自在。”
关慕青道：“这世道明白这个道理的人还是太少——毕竟真理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你出门在外，难免受人碎嘴指摘。”
如意道：“让他们说去，反正也没人敢当着我的面说，除非不想要自己的舌头了。”
关慕青道：“你呀……还是这么一身戾气，不过这样反倒刚好。荣家的女儿本来就软不得。”
如意叹道：“还是女儿没有母亲的福气和本事，只能拿真刀真枪拼口饭吃。”
关慕青说：“没什么不好的，你注定吃这口饭的。”
她们闲聊了一会，又拐到宴会的衣着上了，关慕青不爱管她穿什么，却多嘴了一句，“到底也是天凉了，该多穿个外套就多穿个。你要是没带，回头去我那里取。”
如意答应：“我省得。”
关慕青又说：“到时必然又有许多好事者抓着你的婚姻不放，你不必理会便是。”
如意哼笑：“叫耀仁拿着枪，谁提嘴就崩谁，保管不会有第二个。”
恰好此时荣耀仁进来，听见这一句，扯着嗓子道：“听听听听，就冲这句话，哪家敢要你？”
如意瞟他一眼，道：“谁稀得他们要？”
荣耀仁走过来站在沙发后头，俯身拿肘支在她肩膀上，懒散道：“行行行，大不了你弟弟我养你一辈子喽。”
如意把他扒拉下来，捞到沙发上坐着：“起开，沉死了——谁要你养，我养你还差不多。”
关慕青说：“到底是亲姐弟，这才多长时间就好成这样了。”
荣耀仁道：“我们这哪是好啊，这是我战战兢兢端着她呢——谁知道她下回能不能摁断我两条胳膊。我可惹不起她，您是没看到她在帮里的刑房里头，整个一阎王！”
关慕青继续呷茶：“少贫了，还不是你做不到人家这个份上，帮里要是你当家，还不得废了。”
荣耀仁又嚷嚷她偏心。如意笑着观望，再次在心里赞叹关慕青实在是个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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