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在别墅前的庭院坐在摇椅里，仿佛永远在等人的姿态。
他六十三岁时接回了儿子和一群异性小辈，继承家业。妻子在他八十八岁时去世，就变成他一个人在门前继续等。
他一生身子骨健康，一直活到九十九岁，寿终正寝。
但他到去世也没等到要等的人。
1949年新中国的第一个冬天，一场大雪降临大地。
他们卖掉了别墅，换了一座院门重重的小院。
如意端坐在屋子里，穿着十八镶滚的茶色旗装，上绣凤穿牡丹，胸前一串翡翠和砗磲间杂的珠链。屋内烧着炭火，屋外下着大雪。隔过两重门，所有人都在雪中嬉笑玩闹，从北大来拜访的赵小仙，青帮诸子弟，荣耀仁，Farinelli，乔桂白，连唐璿和阎成君都揣着袖子立在屋檐下赏雪。
如意看着他们正在堆的那个逐渐成型的雪人，看着另一边正在打雪仗的人，看着唐璿微笑着同管家说着什么。她不由想，真是一场瑞雪。
所有从动荡不安中活下来走出来的人，都得以站在这场难得的大雪中，享受此前的生命里完全不敢奢求的平静安稳的愉悦。
幸存者的过去都将埋葬在这场雪中，而迎来全新的自己。
如意也跟着笑起来。每个世界，每个人生，看似匆匆而过，其实都在带给她改变。她并不仅是在完成契约，也开始希望通过这些而使自己漫长而虚无的时光变得有些值得回味的东西。这些曾经有过缘分的面孔，她以为自己不曾记得，实际从未忘记。人间烟火，终是烟火人间。
永别吧，这一场世界。
突然之间，唐璿似有所感，他停下了和管家的交谈，转头朝内院望去，隔过两重门，那个人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不清楚神情。唐璿不由自主地皱眉，却看到乔桂白的神情突然冷了下去——仿佛一个大梦初醒的人，突然清醒之后发现自己身处寒冰炼狱一般。他刚要走过去，乔桂白已经朝如意的房间发足狂奔跨过了一道门，他的眼神无比清醒，完全不像一个痴傻了许多年的人，仿佛从前多年的混沌都只为这一刻的觉醒。唐璿立刻跟上去，刚踏进院门，就觉出与外院完全不同的冷意，雪飘落下来堆砌得很完整，到处都是完整的白色，外院的所有声音仿佛都被过滤掉了，此间寂静得仿佛与世隔绝。这样的静谧让他有些发慌，他控制不住地走过去，穿过小院，踏进房门，炭火烧得很旺，他的心却止不住地凉下去。
他慢慢走到那个人身前，乔桂白跪在地上，伸出颤抖的手一一抚过她的鼻梁，嘴唇，脖子，胸膛，最后落在她交握的手上。
乔桂白的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样洒落下来，哑着嗓子哭得悲痛欲绝，撕心裂肺如同失去母兽的小兽。真正的悲伤叫人发不出声音，带着纯白的绝望。
她仍旧坐得端端正正，阖目舒眉，脸颊雪白，嘴唇柔软红润，嘴角还有一丝微笑，仿佛只是陷入美梦，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问他们怎么最近这么黏人。
可唐璿知道她再也不会这么说了。
她就这样，在离群索居处，悄无声息地，失去了生命。
没有人陪伴，没有人发现，伴随着前院众人的欢笑声，不言不语，悄悄挣脱了人世。
她与这世界最后一句话，是早晨对所有人说的一句，难得下雪，你们都去好好玩一场吧。
她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却用这句话将自己和其他人分隔开来。
他也没有得到她的只言片语。她就这样对自己的生命放开手了。在其他人都决定重新握住生命的时候。
乔桂白伏在她膝上，身子颤抖个不停。
桌子上一张簪花小笺，上面是一行手书字：望你们万事如意。
唐璿心想，这个人实在是太残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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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篇到这里就算是完结了。感谢你们陪伴着将如此沉重的这篇看完。
欠的肉和番外会陆续放到微博上，不要着急催我，容我慢慢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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