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将从前萧懿文暗中放的几个年轻官员都提到了明面上，加上萧懿文以申屠文的身份召集起来的人，一齐涌入官场，小到郡县，大到六部，皆有钉子。旧派系的政治集体已经成为蠹虫，早在萧懿文为太子时期，便计划除去，到如意上来，依然将整理朝堂放在重头。
伴随着新政的实施，势必会动摇旧贵族的利益，而遭到强烈的扑杀，如果不扶植有力可抵的新派系，那所谓皇权也终将需要退让。
在此朝此代，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的变动，不外乎为了最终加强中央集权。新政的实施离不开律法的调整。而其中，盐铁、货币、官吏制度，犹为重要。如意原本也颇有些思绪纷乱，但好在萧懿文从前的手稿还在，萧懿文本人也在，他通读过后觉大有可取之处，灵感乍现，就直接带着公文去了萧懿文的长清宫。
萧懿文看了一眼他手中拿的手书，微微一愣，认出了自己从前的笔集，当时他还自提集序，命为《玄门策》。封皮上的三个字还是他二十岁刚加冠时写下的，仍带青年人的青稚和狂妄。
那时的他还有数不尽的抱负和意气，在皇宫上俯瞰整个东都，只觉天下尽在彀中。
而如今的他已经如行尸走肉，苍苍朽矣。
“陛下在看前太子的笔集？”
如意最喜欢他这一点，不管之前如何，总能在下一次相处时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尝有一问，法以何立？”
萧懿文沉吟片刻，道：“国君治下，法令至行，公正无私。罚不讳强大，赏不私亲近，法及上尊，黥劓其傅。期年之后，道不拾遗，民不妄取，兵革强大，诸侯畏惧。法以此立。”
如意又问：“倘以君之见，新政如何？”
“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
如意：“则黎民贫农何如？富商财主何如？仕者官宦何如？”
萧懿文道：“如法不责众，法外有人，则法不为法。”
如意笑了一笑，道：“文君，朕竟不知，卿是如此。”
萧懿文垂眸，“请教陛下。”
如意随手扔给他一本封面无字的折子，示意他阅览，一边道：“法之盲区，无可消弭。”
那上面记载了整个春汛贪污案的始末。从户部拨出去的银子，从离开户部的那一刻开始，就在流向四面八方不同人的手里。从一个小小的工部执事开始，延伸出一张巨大的关系线路，密密麻麻，如同蜘蛛结网，错综复杂。
萧懿文看罢，道：“陛下……如何处置？”
如意道：“工部尚书已乞骸骨，追回银款八百两，重新换了工部主事，拿新的银子顶上，继续去修堤坝。”
萧懿文皱眉，“陛下如此，太心软了些，真正的背后之人仍不得惩戒。”
如意转着手上的玉扳指，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你待如何？工部尚书已经顶下了所有罪责，此案魁首已经拿下，并无其他罪人。”
萧懿文道：“将他追回来，刑部一百零八道刑罚，总能让他开口。”
如意噗嗤笑了一下，“屈打成招？这样掏出来的证词丞相可不会认。何况，”他抬头望向窗外的桃花枝，目光悠远，“工部尚书早在乞骸骨回老家的路上，不幸病逝了。”
“病逝？”萧懿文愣了一下，“怕是被人先下手为强了吧。”
如意道：“你以为，这些滑不溜手的老东西真的那么好对付？关键时候可半点不掉链子。为君者，忌小看臣下。”
“那陛下给的敲打也轻了些。即便一时动不了丞相，小鱼小虾也是可以动一动的。”
“那有什么意思。小鱼小虾，本来就是拿来牺牲的，动了他们有什么用，白叫人看笑话。何况，真的割了这茬，朕去哪里找人填补上空缺，还不是给丞相的人腾位子。”
萧懿文顿了一下，“那此时就真的就此罢手？”
如意懒懒散散地歪靠在宽椅里，笑起来没什么情绪的样子，“怎么会？天底下哪里有不需付出任何代价的幸运呢？”
“这张新政，就是对他最好的打击。”
如意重新看向他，“当罪恶扩大到一整个政治集团，法律的作用就微乎其微。而能去控制他们的，就是最原始的利益。削夺他们的权利保护，然后才能斩杀殆尽。”
“旧门阀官僚已经成为了阻滞的废料，是时候将他们除去了。国家需要更新鲜的、更温热的血填补进来，才能继续往前迈步。”
“现在的权利配置、利益关系、社会秩序将被重制，世必有非常之变，然后乃有非常之谋。”
萧懿文静默一瞬，然后道：“看来陛下已经势在必得。”
如意道：“还是先帝给朕的启发。朕仔细看过他的手稿，其中一些很有可行度——哦，严格来说先太子还不能算是先帝，但在朕心里，他已经正式登基为帝了。”
萧懿文垂着颈子，那里还有半个月前如意留下的青紫，如今淡退了，却还能看出指印的轮廓。
“陛下，您究竟……是怎样看待前太子的呢？”
他轻声问道。
如意笑了笑，“还是那句话，这个问题，以后再问吧。”
说完他起身披上外袍，离开之前，他站在门边回首，眼里仿佛包罗万象，“文君，朕欲将新政全权交付于你，你可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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