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不垂堂已经有些时日了。一开始是隔三岔五罢去早朝，后来直接卧病在床，政事交给亲信大臣和皇后打理。几乎所有奏章都要经过中宫之手，俨然垂帘听政，霸权非常。
宫人们又开始上赶着巴结皇后。宫里的拜高踩低即便对着皇帝皇后也是一样的。从前皇后失宠，景仁宫也一度冷清下来。如今皇后重新掌权，而皇帝日薄西山，今后谁说话好使一目了然。前朝后宫俱在皇后手中，太子受重用却远在民间，大势所趋，纵使人心惶惶，也只能屈服现实。
如意看着眼前忧心忡忡的近臣，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却又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掩盖了。他拿起帕子掩住口唇，眼里倏无波动。其实这些臣子忧心的才不是他的身体健康。帝王太能干，对臣子们也是一种威胁。而当帝王展现出力不从心，他们便会像豺狼一样分食掉君主的残骸，转而投奔到下一片猎场中。而他们最大的顾虑也不过是皇后身为男子，同样有机会近水楼台地篡夺君位，如此一来，还不如让太子继位，好歹是正统血缘。
如意知道他们的打算。可他不准备让他们安心。
汹涌的咳嗽过去，胸腔里还翻滚着刺痛，喉咙火辣辣，血腥味弥漫开。他平稳地放下帕子，盖住里面的血迹，直视过去，眼里有戏谑也有冷酷，“朕知道了，随他们折腾去吧。”
到底是近臣，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个向来圆滑的老臣一瞬间白了脸色，有畏惧，有愤懑，有羞恼，胡子吹了几下，还是按捺住了，草草施礼退了下去。
他前脚刚合上门，后脚如意就笑出了声。
他斜靠在椅子里，笑得很没帝王威仪，眼睛都眯起来，腿也搭成二郎腿，骤然年轻了许多。他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只能重新掩住口，乖乖咳一会，再慢条斯理地擦去血迹，将帕子随手扔进火盆里。火舌窜上来，映红了他的面庞，映得那双眼睛里全是非人的冷漠，如同冰川覆盖的河流。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
他才不想管这群人呢。随他们混战去，死伤自负吧。
我死之后，管他洪水滔天。
三月廿的时候，龙泉宫里急召了一回太医。之后皇帝便不怎么见人了。整日昏睡，清醒时少，皇后贴身侍候着，不许旁人近身。内宫人人自危，闭门谢客，宫人谨言慎行，惶惶不安。
如意刚一睁眼，身边就靠过来一具躯体。他转头，看见萧懿文的脸。
他过来给如意扶正了身体，垫上软垫，端了药汤过来，道：“陛下醒了就吃药吧。”
如意实在不喜欢中药的味道，便装可怜：“朕都要死了，能不能不喝了？”
萧懿文表情仍是平淡，道：“陛下莫招忌讳，喝了药就可大好了。”
如意无奈，只能苦着脸接过来，捏着鼻子一饮而尽，感叹道：“要是在丞相府上就好了，那里有许多蜜饯。”
萧懿文手一顿，道：“臣去唤人拿些来。”
“不用不用，过了苦时候就好了。再说宫里的不太好吃，甜的发腻。”
萧懿文似乎是微微笑了，“陛下当真是腻了这宫里的了。”
如意笑笑，又躺回去了。
萧懿文收拾了碗，起身准备出去，如意在他后面突然开口，“你以前，总是问朕，如何看待先太子。”
萧懿文的背影停了一下，缓缓转身，看向他。“陛下现在愿意告诉臣了？”
如意笑了笑，“你也走到了这个位置，没什么不能说的。”
萧懿文又回来坐着，手指微微有些抖。如意装作没看到，说：“朕从前跟你说的，最崇敬他，并不是假话。那么多凤子龙孙，除他以外，没人有资格踩到朕头上去。所以他在那个位子上，朕没觉的有什么不好。”
他吐气悠长，将那个已死的、年轻又迷茫的皇帝的灵魂，重新剖开来，娓娓道来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可惜，他的眼里永远也看不到朕，而朕也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无欲无求。”
“最可惜的是，朕和他都太过自大，以为自己能够掌握住命运的全部，却到头来还是被命运愚弄。”
他话止于此，再多的事情，他便没有资格替原身诉诸于口了。
萧懿文猛然抬头，“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意笑了，“可解释的人不多，但除了朕总还有人能解释当年的宫变，全看你日后是否愿意去探究了。”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不知道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的眼中仍是平和与淡静，全无一丝病痛折磨的痕迹，并不像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这眼神抚平了萧懿文波澜起伏的内心，他也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重新起身准备退下。
“把华瀚清叫回来吧，”他背后传来如意虚弱却节奏稳定的声音，萧懿文颤了颤长睫，抿了抿唇。如意接着道：“这些年他替你在东北做了不少事，把他召回来吧，让朕见他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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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之后，管他洪水滔天。——路易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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