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这女人在想什么,不知她怎么还能如此平静。
站在那座小院的阴影里,他观察着她。
她这院落极偏僻,很小,几步就能到底,地上的石砖明显裂了,非但墙角长着青苔,屋瓦上还生着杂草,她那房里,也不见有丫鬟随侍在旁候着。
这女人,还真是被她后娘欺凌得可以。
明明是再过几日的待嫁闺女,她这儿却万般清寂,没有丁点喜气。
春的夜,有些冷凉,她屋里也没暖炉,他能看见她吐出的每一口气,都化成了朵朵白烟。
他看着她搁下了笔,看着她盖上了印,看着她洗了笔,看着她自个儿收拾着桌面,自个儿走到一旁,蹲在地上,从床底下拉出一红泥小炉,用火石点了火,放了几块煤球进去。
她动作异常熟练,像是早已做过许多次。
生好了火,她拿来茶壶搁在上头,烧着水。
等水热时,她坐在床边,脱下了鞋袜,揉着那光洁的脚丫,然后将它们凑到了炉边烤着,一边将长发全放了下来,从枕下掏出一把木梳梳着她的发,将那乌黑的长发梳开来。
他记得她的发在手中的感觉,记得她身上的香味。
为了扮男人,她不再在身上擦香粉,也不曾抹过香油,可他却仍闻得到她身上的味道,那干净的、柔软的,只属于她的味道。
未几,她放下了梳子,回身又掏出了一盒雕着牡丹的堆朱剔红和手镜,那朱红的盒子小小的、圆圆的,只有她掌心那么大。
他知道那是什么,迎春阁的姑娘,人人都有好几个。
她将它打开,迟疑了一下,对着手镜,伸出小指沾了一些,抹在唇上。
她看着镜里的自己,有些怔忡,跟着又红着脸用手背将唇上的胭脂抹去。
那张小脸上,怔怔忡忡的,有抹说不出的神情,教他再忍不住,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来到窗边。
察觉动静,她匆匆抬首,看见他,她吓了一跳,小脸飞红,忙将手里的胭脂盒和手镜塞回身后枕下。
他瞅着她,她看着他,迟疑着,半晌,她下了床,赤脚来到窗边。
「你……怎么……你在这里做什么?」
窗台里的女人,没穿鞋,没戴帽,又散着发,让她看来比平常更娇小柔弱。
她身上那柔软的味道,悄悄的盈在鼻端,他听见自己开口问。
「我听说你要嫁人。」
她僵住,有些不自在的道:「嗯,我要嫁人了。」
「你知道那人是什么样的人?」
她沉默着,然后才开口。
「我知道。」
「既然知道,你还要嫁?」
她瞪着他看,半晌,才又哑声张嘴开口。
「父母之命,不得不从。」
他眼角微抽,只道:「这世上,没有不能打破的规矩。」
瞅着他,她眨了眨眼,忽然笑了。
「我知道。」她瞅着他,说:「你说过,你说的我都记得。」
他瞪着她慧黠的眼,忽地明白了些什么。
他教过她下棋,他点过她行商,他清楚她有多聪明,学得有多快。
「你没有要嫁。」
这领悟,教心头,蓦然一松。
「我有。」
又紧。
他眼角微抽,只见她朝他身后张望了一下,确定四下无人,才又开口。
「只是没要过门。」
他一怔,「什么意思?」
「我雇了人来抢亲。」她看着他的眼,自嘲的笑了笑,道:「我爹不把我这闺女当闺女,这儿的人也容不下我,我留在这,只会碍人的眼,干脆演一场戏,落水假死,走人吧。」
他一直知道她有胆量,却不知她胆大成这样。
眼前的女人又笑,神情莫名轻松,她抬手将垂落的发掠到耳后,看着他说:「我和翠姨、丘叔说好了,翠姨、云香会同我一起,算是陪嫁,丘叔之后会带陆义一块儿告老还乡,再与我们到约定的地点会合。这天下这么大,哪儿不能去?以前是我傻,还想着能有父女亲情,可都到了这个当口,也该醒了。」
他知,她是真看开了。
可看着她的笑,他却只意识到一件事。
她要走,真的要走,离开这儿。
一时间,胸更闷。
「我们之间打了合同。」他听见自己开口:「你想搁下那买卖?」
「我写了信给你。」她转身到书桌上,把那搁在桌上的信,拿了过来,递给了他:「这上面有过去我做这买卖赚的利钱与明细,虽然不高,但也不少,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继续这买卖,那能让许多人吃得上饭、过得了冬。」
他没有伸手去接,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耳中隆隆作响。
在此之前,来此之前,他都还怀疑,还有那么一点怀疑,怀疑她只是借此操纵他,想经由旁人把这消息传给他,要他来救,让他帮她处理这天大的麻烦。
可她不是,她早想好了,都安排好了,她自个儿就找到了解套的办法,根本没想过要找他。
找人抢亲,假死走人。
她也真想得出来。
「迎春阁是我开的,你就不怕,我把那些农妇拐来逼良为娼?」
眼前的女人,定定的看着他,开口。
「你不是那样的人。」
「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闻言,她微微歪着小脸,点头同意,说:「确实,我不知道,不是真的知道。」
可她话没说完,他知道,她虽将手上的信搁到了窗台上,可那只是她手酸了,她依然用那双剪水秋眸瞅着他。
「几个月前,有人传,周豹病了,不再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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