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邂逅是宿命，彼时顾朝婵正提灯送亡魂。
那是七月十五。那个晚上山上龙神庙有孟兰法会，顾家老太太也带着孙女阿九去听法会，十来岁的女孩子坐不住，特意带了灯笼来。
走出龙神庙大门，她迎头望见天空是深邃如江水的青，小半个月亮，像船驶在江面上。
不知为何，顾朝婵觉得刚黑下来的天充满奇异的感觉，月亮也和平时看到的不一样。
今天不是十五月圆之夜么。
然后，就听到庙会上有人敲锣奔走相告：“天狗出来了，吞了半个月亮下肚，天狗出来了——”
顾朝婵让到一旁，看来人敲锣进了庙门，突然颖悟是来龙神庙报信的。
龙神庙曾是沧岚前朝皇家寺庙，武功既好，家业又大，曾得时和朝开国皇帝金口称赞。
在南疆名气极大。
南疆人，不知道岚陵郡守的衙门朝哪一方开的很多，终其一生却定要来一观西岚江连天的潮水，一睹住持神僧主持的龙神祭。
何况庙里这一代的住持慈照法师，乃天人转世的不老僧，年过六旬，看上去也不过而立之年。
顾朝婵跟着祖母进庙烧香，与慈照法师有过几面之缘。而自家祠堂附近有一口天狗井，据说，最初淹死过一只白狗。龙神庙僧人慈悲为怀，以此超度。
午后，祖母和她在庭院桂树下下棋。
“所谓高处不胜寒。天命，要么当做蒲苇韧如丝，要么便是磐石无转移，岂能阴晴圆缺如天上月？看着庙里的慈照法师，慈航普度，突然想起观音原本是男儿身。”
和庙里的菩萨仿佛，慈照法师的眉心也有一颗朱砂痣，南疆人纷传他是天人转世。
在桂树下，祖母抬头仰望它繁茂的枝枝叶叶，告诉她，当年她父亲抓周时，祖父种下了这棵桂树。
祈愿蟾宫折桂吧。却不想，十八年后，在赶回来奔父丧的路上被人给废了。
今天母亲才告诉她，是帝都苏家，也就是祖母的亲儿苏晚风以比武的幌子痛下杀手，令她父亲，天命有缺，星辰陨落。
传说中，祖神造人时以其神血点睛。所造的人，便有了灵魂。后世遂将觉醒了祖神血脉神力的人，尊称为神裔。
人们相信，这是因着天上星辰转世成人的缘故。神裔与众不同的力量，又被称为星辰之力。而能大幅度提升神裔星辰之力的通灵器物，便是神器。
他们说，一旦星辰陨落，那骄傲如同神祗的身躯，终将降为凡人，甚至是一文不名的废物白痴。
原来，云州顾家现在的当家人顾晚帆，彼时已经是东朝巫山忘川峰下弟子。巫山圣人峰下帝王庙张榜留用。
圣上口谕，以儆效尤，前程尽毁。
虽然始作俑者的苏家十三郎晚风，巫山奈何峰下弟子，也被巫山除名，至今不过一介白身。
云州顾家与帝都苏家的梁子正式结下。这等累世勋贵大族，行事向来如此。
多年隐而不发，只为一击致命。
其实两家的恩怨要上溯至云州顾家的顾樊川，顾晚帆的父亲。原为帝都苏家六郎轻舟的顾樊川，因其父攀龙附凤，停妻再娶守寡的连昌郡主而日渐被边缘化，因此结怨。
彼时，被迫和离的元配赵氏，带着长女苏轻音和全幅嫁妆回了同为帝都九卿的娘家。
下堂妻赵氏所出幼子苏轻舟，后来，为给继室连昌郡主的亲儿让路，苏家将其贬嫡为庶，与家族渐行渐远。只是连昌郡主再嫁苏家，据说求的是皇祖母端孝太后，还是皇后的苏家女诚宁太后传话娘家，连昌郡主这才得偿所愿。
人言可畏，为了平息此事，先帝便点了苏轻舟为皇子伴读。苏轻舟因此入了圣上的眼，此后平步青云，二十出头已是奉天殿大学士。
帝都苏家似乎这才注意到已是庶子的苏轻舟。为显一家和睦，也是为了亲儿承爵不会横生枝节，连昌郡主为他定了一宗亲远支的女儿，娘家不过一介空头衔。
人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然连昌郡主打的主意明眼人一见即知，也不过知根知底的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却不想苏轻舟与其父一样薄情寡恩，借故逼未过门的妻子娘家退了婚书，转身娶了守寡的秋水长公主。
世人大多同情弱者，纵然前头觉得女方高攀，苏轻舟果然是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这会儿见人家好端端的姑娘家无故被退婚，苏轻舟却荣升驸马爷，且秋水长公主原本也是苏家妇，是苏轻舟隔房的三堂嫂。
众皆哗然。苏轻舟的风头甚至盖过其父当年的郡马爷，成了帝都响当当的负心薄情郎。
正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厢父子同朝为官，郡马爷驸马爷皆是薄情寡恩之徒，背后不乏同僚指指点点。
而家中郡主公主皆是再嫁之身，仗势夺人夫婿的骄纵名头也是骄若牡丹，艳压帝都。同属宗亲，所到之处，也是令人侧目视之。
民间据此杜撰出了陈世美其人，经由说书唱戏人传唱皇城大街小巷。不久后，苏轻舟便携妻来了云州边地，虽是公务在身，却也被视作是暂避风头。
这一待就是十余年，以顾樊川为名，在沧岚南疆桃源兴建龙门镖局，人称云州顾家。
外界对此颇多揣测，却是雾里看花。直到顾樊川死在任上，独子顾晚帆回家奔丧，却被人废在半路，前程尽毁，才叫人看出端倪。
而回到边地的顾晚帆，继承其父顾樊川未竟之事业，主持龙门镖局。
东朝历来有不成文的官场规矩，非太学生不入朝堂内阁，非巫山弟子不入圣人峰下。
龙门镖局虽然划归东朝朝堂的漕运，但当年确是圣人峰下的帝王庙出资兴建，另有要用。所以被巫山除名的顾晚帆，近二十年始终只是代总镖头，名不正，则言不顺。
而现在，帝都苏家据说就要得偿所愿，再出一个天命皇后，正是炙手可热势绝伦的时候。
母亲的意思，女孩子懂得。就算远在边地，云州顾家也不得不如那时一样，避其锋芒。
谨言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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