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逝世前两个月写给甘地的信
南非，约翰内斯堡，德兰士瓦省
K．甘地先生：
您寄来的《印度评论》已收到，我很高兴地了解到它所说的绝对的不反抗主义的内容。我突然很想向您表述我读过之后在我身上所引起的感想。我越是活得长久，—特别是在我清晰地感到死之将至的此时此刻，—我就越是需要把最触动自己心灵的东西，把我觉得具有一种闻所未闻的重要性的东西表述出来，那就是人们所说的不反抗主义，归根结底就是还没有被骗人的解释所歪曲的爱的原则的教导。爱，或者换言之，心灵对人类沟通与互助的渴望，代表着人生的高级的和唯一的原则。……而这是人人皆知，而且在自己的心灵深处所感觉到的（在儿童身上这一点我们看得更加清楚）。一个人只要不被世俗思想的种种谎言所蒙蔽，就永远知道这一点。
这条原则曾被人类所有圣贤—印度的、中国的、希伯来的、希腊的和罗马的—宣扬过。我认为，基督最清楚地表述了它，基督用明确无误的语言说，这条原则包含着一切原则和一切先知先觉者。但是，基督做得更进一步，他因预见到歪曲在威胁着这条原则，便专门地揭示了它会被物欲横流的那些人歪曲的危险。这个危险就是他们竟然认为自己有权通过暴力捍卫自己的利益，或者，用他们的话来说，有权以牙还牙，有权通过武力夺回被武力抢夺走的东西，云云。他知道（如同任何有理智的人都知道的那样），使用暴力是与人生的最高原则—爱—水火不相容的。他知道，只要在任何一种情况之下接受了暴力，那么那原则就一下子被摧毁了。全部的基督教文明表面上极其灿烂辉煌，其实往往有意无意地在向这件显而易见的、怪诞的误会与矛盾发展。
实际上，暴力反抗一旦被接受，那么爱的原则就没有了价值，而且再也不会有价值了。而如果爱的原则没有了价值，那么，除了强权而外，就再没有任何的原则了。一千九百年来，基督教就是如此。再说，在任何时候，人们都把武力看作是社会组织的主导原则。基督教国家与其他国家的区别只是在于，在基督教中，爱的法则跟在任何其他的宗教中不同，是被清楚而明确地提出来了的，而基督徒尽管把他们的生活建立于暴力之上，但他们仍然郑重地接受了这一爱的原则。因而，基督教民众的生活是他们的信仰与他们的生活基础之间的一大矛盾，是应该成为行动原则的爱与在种种形式之下的暴力被宣布为必需而且受到承认（政府、法庭和军队）之间的一大矛盾。这个矛盾随着内心生活的发展而加剧了，而且，近年来达到了顶峰。
今天，问题提出来了：宗教道德还是强权，必须作出选择！要么我们不承认任何的宗教道德教导，在我们的生活中任由强权摆布，要么就把一切苛捐杂税，一切司法和警察机关，特别是军队，统统取消。
今年春天，莫斯科的一所女子学校举行宗教测验，先是信教老师，然后是参加测试的主教就十诫，特别是第五诫—“戒杀！”提问学生。当学生回答正确时，主教往往要加上一道题：“根据上帝的律令，是否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永远不许杀戮？”可怜的女孩子们是经老师们事先调教的，应该回答道：“不，不是永远不许，因为在战争中和执行死刑时，是允许杀戮的。”她们也是这么回答的。—但是，这帮可怜的女孩子中有这么一个（是现场的一个目击者讲给我听的），听到那第一个例行问题—“杀人是否永远是一大罪恶？”—时，脸一红，激动而坚定地回答说：“永远都是！”而对于主教的所有诡辩，她都矢志不移地予以反驳，说在任何情况之下，都永远禁止杀戮，而且，《旧约》中早已这么写着：至于基督，他不仅禁止杀戮，而且禁止伤害邻人。尽管主教威然庄严，能言善辩，但还是被驳得哑口无言，而那个女孩却胜利了。
是的，我们尽可在我们的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文章中，大谈什么飞行发展、外交纷繁、俱乐部、科学发现、所谓的艺术作品，而对这个女孩所说的沉默不语！但是，我们不能压抑其思想，因为一切基督徒都像她一样或多或少地隐隐约约地有所感觉。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救世军、日益增加的犯罪率、失业、富人们日益疯狂的穷奢极侈、穷人的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自杀事件层出不穷，所有这一切都在证明内在的矛盾应该解决而且必将解决。通过对爱的原则的承认，谴责任何暴力的运用，可能使这一状况得到解决。因此，您在对我们说远在天涯海角的德兰士瓦的活动，其实是处于我们所关心的问题之中心；它是当今世界的所有活动中最重要的活动；不仅是基督教民众，而且世界上所有的人民都将参与其中。
在俄国，也有一种类似的运动在迅速发展着，而且拒绝服兵役的人数逐年在增加，您听到这个情况一定很高兴。尽管在你们那里不抵抗主义者和在我们这里的拒绝服兵役者的人数都很少，但双方都彼此可以说：“上帝与我们同在。而上帝比人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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