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们乘出租车回到家里。母亲总算从极度的疲劳里清醒了些。夜里清凉的空气对她有好处,她终于开始看巴黎了,她对巴黎如此荒凉感到惊讶,但她什么也没有说。直至到达为止,什么也没有说。而她儿子,正是在那里,在出租车里,才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他想,我这么可耻的一生就剩下这一个见证人了,她应该死掉,她必须死掉。他很清楚他母亲的沉默意味着什么,她逐渐的清醒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因此,他没有打破沉默,而且也像她一样一直保持沉默,直到到家。母亲并没有发现他们已经到了。
“到了。”
她乖乖地付了车费,她已经认识到自己应该为这次旅行所需的费用付钱。
玛塞尔立即去加热剩下的腌酸菜。母亲连外衣都没有脱便坐进一把安乐椅。她那双看似已经闭上的眼睛流露出她固有的意志,这种意志有些可笑,但它在某些时候可以从破灭的希望中自动升腾出来。实际上,她还充满活力,儿子想。他们保持的绝对沉默跟夜间守灵时的静默好有一比。儿子帮着玛塞尔摆饭桌,饭桌上放了他们三人的餐盘。一切齐备之后,见母亲在椅子里始终没有动静,被她的最后希望钉得死死的,他便朝她走过去。我再也不能为我的母亲做任何事,他想,除了请她在死亡前吃东西。
“来吃吧。”
母亲注视着他,眼里充满了恐惧。
“我原想跟你说点事。”
“不必了,来吧。”
他帮她站起身并坐到桌旁。想哭和如释重负再一次争夺着他的情绪。
母亲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她很疑虑。
“我不可能有别的做法。”
“我知道,而且我理解你。”
玛塞尔看见他俩如此和睦,哭开了,而且突然跑进厨房去。
“她这是怎么啦,成天哭个没完?”
“没什么。她不认识自己的母亲,如此而已。”
母亲有点不耐烦。
“咳,她太夸张了。”
儿子悲哀地笑笑。
“不可救药,你真没法想象。”
母亲也笑了。她已拿定了主意,所以她的好心情和好胃口一下子都恢复了。
“小姐,”她叫玛塞尔,“赏个光吧,出来同我们一道吃点腌酸菜。”
玛塞尔回到厅里,笑眯眯的,同时又擤着鼻涕。
“没有必要哭嘛,”母亲说道,“大家都在这里,生气勃勃的,正吃着美味的腌酸菜,这才是最主要的。”
“那倒是。”玛塞尔说。
“其余的并不如想象的那么重要。”儿子说道。
他们默默地吃着腌酸菜。这菜比上午还好吃,熬了这一夜过后,他们更喜欢这道菜了。
“什么也比不上腌酸菜,”母亲说道,“一满杯白葡萄酒,您越煮,它味道越鲜美……”
“我一辈子都会记得这腌酸菜。”玛塞尔冲动地说。
母亲开始吃法兰克福红肠,蘸了很多芥末。儿子看着她吃,自己却几乎忘了吃饭。完了,他又这么想。他认为自己很明白,母亲曾经拥有的对儿女的爱恐怕马上就要在她的生活中消失。然而,人的胃口总是好到最后一刻。
“再说,也不应该哭成这样。”母亲说。
“不可救药,”儿子体贴地说,“有时候,看见一条狗走过去,她也哭得跟泪人儿似的。”
“人就是变不了。”玛塞尔说话时有点不好意思。
她也在吃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她的眼泪也就枯竭了。她的胃口那么好,连雅克都发现了。
“至少你白天也吃了些什么吧。”他对她说。
“就这一次。”玛塞尔说话时脸红了。
“让她吃完,”母亲说道,“小姐,吃吧。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我要是您,我也会故意这么吃,我。”
他们三个人都笑起来,儿子也笑,而且几乎是由衷地笑。
“啊!腌酸菜之乐,”母亲大声说,“人们不了解这种乐趣却说得头头是道!一道美味的腌酸菜……满七十五岁……两次战争……我一想到这些……这些事之外……还生了六胎……我现在还在想,我怎么就做到了这一切……我怎么会没有把他们都杀了……哎呀呀!多么不幸……请您给我一丁点博若莱酒。”
她边说话边快活地嚼着红肠。儿子又开始对她感兴趣而不搭理玛塞尔了。
“妈妈,”他说,想预先应付可能的危险。
“别来那个,别来感情。”
她用手朝面前一扫,她的手镯叮叮当当响。
“不是那个,妈妈……”
“那我们不喝酒啦?”
玛塞尔去厨房取中午剩下的博若莱酒。
“这么说你那里没有腌酸菜了?”
没有了。儿子稍微放心了些。玛塞尔从厨房回来,他便把博若莱平分到三只酒杯里。有一个问题一直让他感到为难。他在母亲吃完红肠前忍着没有问,然后他像完成什么手续似的讲了出来。
“那其余几个呢?”
母亲又沉思起来。
“是呀。”她想起来了。
他们一道考虑如何应付可能的情况。
“你对他们解释说,我变成了像这样的,像……我喜欢这样。”母亲最后这么说。
“很难把这个解释清楚,”儿子说,“我就说一份电报把你催回去了。”
“这些人很成功,”母亲灰心丧气地说,“我们跟他们毫不相干。而且归根结底,这一切还会教他们如何评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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