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船到安庆，码头上有一个悲惨的消息等着我。
听趸船水手说：有一个船员在安庆的一条僻静小巷里缢死了。有人说是上吊自杀，有人怀疑是谋害。比较一致的意见是：他肯定去嫖娼了。
进一步传来的小道消息比较详细，据说他死在小巷中的女厕所里。绳子吊得并不高，脚尖踮起来就能够着地。这样高的空间论理是无法自缢身亡的。除非他自己打定主意要死，放松肌肉往下瘫。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为什么不想活了呢？
王龙干和老枪等人在吸烟室里作纯理论分析，给出一个假说：这名船员兴冲冲地跑去找暗娼，办完了事却觉得索然寡味，也许还被诈骗了钱财。他本以为这是一件非常快乐的好事情，到头来发现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反过来一想，倒是他自己的处男身被一个暗娼玩了。这样一想，就非常冤屈。简直没法活了。
这个推理虽然有点儿道理，但是，并不能解释全部疑点，譬如他为什么出现在女厕所，为什么不高的空间也能吊死等等。也许，还是被人谋害的推理比较接近事实真相：他在暗娼那里受到讹诈，不甘就范，被地痞流氓黑社会做掉了，制造一个上吊的假像。
还有一个我无法理解的解释，这个解释说：他是想以某种奇异的方式寻求快乐，却发生了意外。这种说法解释了前两个疑点，但是不足以说明他何以要跑那么远，到安庆老街的一条僻静小巷里去结束生命。说来说去，还是宿暗娼感到人生幻灭的推理比较说得通。
谁知道呢？世间的事，要想解开所有的迷团是不可能的。当我打算忘掉这件事，不再与老枪和王龙干他们做无谓的讨论时，有关死者身份的更详细材料被揭示出来：
死者的年龄刚刚二十出头。
死者生前是驳船上的水手。
死者是一名河校毕业生。
死者的个子较高。
死者的名字叫——马军！
黄昏时分，我再次来到河校后门外的江堤上，寻找我的三叶草。
江堤高高的像大地上一道拱起的天桥。左边是河漫滩涂与浑黄的江水；右边是堤坝下青青草坡与河校低矮老旧的围墙。在围墙下，出现了一汪水牛在里面洗澡打滚后留下的暗色泥汤，泥汤四周的泥地被蹭得很光滑，附近的青草也被糟蹋得一片狼籍。
劫后余生地，我又看见了三叶草。虽然被糟蹋过，在残茎断叶的乱草丛中瑟缩发抖，但还一息尚存，留有一线生机。
太阳落到西边，空气里有一种古旧的味道。熹微的光线中，我看见天地间出现不同于平常的异相。
那株劫后余生的三叶草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气概。草芯里窜出一支花苔，托举着紫色和白色相间的花蕊，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宝石花一样的光彩。它就好比一盏盛露台，那样一种出俗而秀美的姿态令我感动。我将它视为上天的暗示，与我的精神有着某种神秘关连。看到它尚未淹灭尽净，我的心里有一种木然的悲喜。
我遥望一轮夕阳，看它慢慢地沉入大河对岸。我知道它只是对于此地来说沉没了，而太阳本身无所谓升起和落下，它前面还有许多的路要赶。
有一段时间，我经常趁船泊东九的机会到栖霞寺去。
栖霞寺是一个宽敞宏大的寺庙。山门前一段石砬子路被浓荫遮蔽，既宽且直，中央略略鼓起。道路两旁的商铺掩映在粗奘的法国梧桐树干后面，显得有些冷清。进了山门，拐过一个爬满藤蔓植物的照壁，豁然可见一片空旷平整的草地，草地的尽头是傍山而建的庙宇。
庙宇的台基向上高出几步，大殿巍峨耸立，明黄色的琉璃瓦给人一种庄严尊贵的感觉。紧闭的庙门上拳头般大的铜钉紧密排列着，威武雄壮。拜佛只能从侧旁的小门进入。寺庙后的山岩上有许多石刻佛龛，雕像多不完整，仍然有一种劫后残余的佛法气象。
寺庙左侧，有一个小桥逶迤、湖石假山的花园。池塘里养了许多荷花、睡莲，有红色锦鲤出入其间。岸边数支垂柳，一朵朵绿云般的树头，下垂的柳丝把夕阳的光线梳理得均匀细密。
我在花园里倘佯，看见一个中年和尚坐在一块湖石旁读一本线装的黄色经卷。我好奇地凑上前去，借问师傅读的是什么经？能否让我看看？
那位中年和尚十分严肃地摇了摇头，合上书页，亮出黄色的封皮。那封皮上印着两行小字，与和尚嘴里说出的话来正好一致，那两行小字是：
“未经师许，
不得擅观。”
我陡然受了大震惊，想到世间有一些道理是那样深奥玄妙，我们甚至还不够资格接触它。
栖霞寺作为中国佛学院，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招收了一批佛学研究生，听说有二百多人，毕业后分配到各地寺庙，有工资，等同大学生待遇。我常去寺庙观光的日子，经常能碰见这些年轻的学子。他们剃着精光的脑袋，穿着青布长衫，你跟他搭话，他回答前先伸出一只手来，当胸竖起，念道：“阿弥托佛！”
我去得次数多了，认识了一个叫静根的小和尚。他只有十八岁，剃了光头，尤其显得眉清目秀的。多数小和尚长相奇怪，或是面带伤疤，或是身患残疾，分明有一种沧桑感。静根小和尚却模样周正，面目姣好有如年青的唐僧，看不出受过什么挫折和磨难。我实在不能理解这么小的年纪，怎么会下决心选择出家这条路。我把这个问题提出来问他。静根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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