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小内官抄手侍立在马车旁，面色冷漠，见到陈夫人也并不行礼，只是垂首低眉。待到陈琬走到那马车近旁，身量稍高的一位上前弯腰，将背部留给陈琬，意思不言而喻：陈琬可以踩着他的背上车。
这“人凳”原本是件极为常见的事，且不说那皇家，就连普通人家雇个马车出行，丫鬟小厮也有做“人凳”的义务，但陈琬见那脊背瘦削得似乎一踩便断，心内生出一股怜悯，便道，“你让开吧，我可以上去的。”
那小内官却固执地将手放在膝盖上，弓着背，将腰放得更低了，还是不说话。陈琬有些尴尬，试图绕到马车另一边去，却被另一小内官那拂尘拦下，他的目光与陈琬相接，内中竟含着恳求和恐惧。陈琬心内一动，猛地出手扣住他的下巴，他惊恐万分地“啊啊”叫起来，声音细弱，音节短促，口腔里早没了舌头，是个哑巴。
陈琬大惊，只得抬起一只脚放到那弓着背的小内官上，又拿手撑着那车壁，想着能让小内官少受些苦，刚要使力，那车帘却无风而动，从车里伸出一只手来，搭在陈琬的手背上轻轻一扣，等到她反应过来，人已经在车内盘腿而坐，对面坐一红衣美人，倚在玄黄小榻上，冲她嫣然一笑。
陈琬瞪大了双眼，良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惊呼道，“刘钦？！”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位略有些卖弄风姿的美人，竟然是昨日才见过的冷淡公主刘钦，她赶忙抬手敲敲马车车壁，却被刘钦给给抓住了手腕，“流光不在。”
“是你……叫我入宫的？”陈琬重又坐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车壁上，“贤太妃怎么可能……”
刘钦倾身伏在陈琬的耳边，呵气如兰，“你倒是，猜猜看？”陈琬猛地转头看她，却见她微一勾唇，冲她抛了个媚眼。
陈琬呼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她同贤妃所出的三个儿子并无太大交集，而贤妃母家同陈家也并非世交，唯一可能便是……
她忽然感到身上阵阵发寒，刘钦靠过来拉了她的手，水色的眸直望进她的心底去，“珞珈山秀，有凤来仪。”
陈琬觉得鼻子有些酸疼，眼眶发热，有点想要哭，抬手触到脸上那层妆容，忽然想起有人曾告诉她一旦上妆便不许流泪，只得皱了皱眉，沙哑着声音道，“我就是料到了这个，也不敢多想。”
刘钦摸摸了她柔顺的发丝，宽慰道，“老四老六，都是不世出的蠢货，随他们娘，要对付他们太容易。”
“……”陈琬默然，刘钦这么说自己的弟弟们，倒也挺贴切，老四刘铸比刘钊小了两个月，成日笑哈哈的，是个被火钳烫了半个时辰才“哎呦”一声的榆木芯子，还特别喜欢护短，每次书房里出了什么幺蛾子都爱揽到自己身上，而那老六刘铃便是那日在长风楼里墨珠的“客人”，自幼便喜做女装打扮，轻浮做作，虽有一幅好皮囊，却叫人喜爱不起来。
可是……那还有个刘铳啊，自古以来，闲散王爷都不是好惹的货色。刘铳幼时便一副少年老成心事重重的样子，对陈家两个非皇族子弟格外排斥，吵架对立是常有的事。
刘钦又笑道，“刘铳早已成家立业，娶的便是王融王待诏的妹妹王氏，如今夫妇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王融这人陈琬是见过一面的，在客来居他瞧墨珠的眼神叫陈琬对他印象深刻，那王融外貌俊朗，想着妹妹王氏应当也是个清秀美人，不过，“那刘铳从来便会伪装自己……”
“伪装是种生存手段。”刘钦拿手指点住了陈琬的唇，微微摇头，红唇轻抿，“你不也挺擅长的？”
马车内静了下来，陈琬闭上眼睛，静静地靠在车壁上，感受到刘钦探寻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微微有些不自在。
马蹄踏在石板上发出“嗒嗒”地脆响，陈琬隐隐听到刘钦微微叹了一口气，她扯了扯嘴角，调侃道，“别叹气了，倒像个老婆子。”
刘钦没接话，陈琬睁开眼睛，却发现车帘早已拉开，小内官弓着背站在车门外，而刘钦笼着手，身后跟着流光，面色凝重。
原来早到了宫内了。
贤妃住在太极宫蓬莱殿，据称是根据一名自蓬莱仙岛修仙归来的道士描述所建，殿内装饰极为素淡，本朝土德尚黄色，这蓬莱殿却悬着那水白色的帷幔，风一吹，帷幔随风而动，景象森然。
刘钦伴着陈琬立在殿门外听候，不一会儿便有小宫女出来传话，“太妃娘娘说了，公主同郡主本就是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以后不用通报也是可以见面的。”
陈琬从未见过那贤妃，心里便产生几分畏惧，跟在刘钦身后亦步亦趋，后者却一把抓过她的手拉到身边，低声喝道，“不过是个花斑奶牛，就把你吓成这样？”
“你们俩这副亲密无间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是亲姐妹呢。”忽听一女子低声婉转道，声音甜腻软糯，令人闻之耳热心跳。
陈琬抬头往正前方看去，但见一宫妆女子横卧在贵妃榻上，体态丰腴，美目流转，身上仅盖了一床薄被，从她这个角度看去，被下风光一览无余。
倒还真被刘钦说对了，再无一词比“花斑奶牛”更适合这位贤太妃娘娘了，陈琬一时间便不知该将视线落在何处，只得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庆幸自己女儿身，不会犯了那欺君之罪。
刘钦煞有其事地看了看陈琬，正色道，“钦儿见过二娘。”本朝天家似乎有心做万民典范，总要营造一种宫内平和景象，礼法规矩并不严苛，宫中之人称呼同民间并无二样，贤妃是仅此皇后的贵妃，刘钦称呼其为“二娘”，并不为过。
“民女陈琬见过贤太妃娘娘。”
贤太妃从贵妇榻上拥被而起，笑着向陈琬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几步，陈琬犹豫着，却被身后的刘钦在腰侧狠推一把，一个趔趄，正要摔倒之时，那斜刺里忽地冲出一人，将其拦腰抱住，陈琬都来不及惊叫，人已被半拥半抱着带到了贤太妃跟前。
她条件反射地往后看，待看清楚环着自己腰的是哪位时，顿觉得双眼一黑，无数金星在脑门前闪烁，这人，这人，不该早就离了京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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