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关键剧透。
陈琬被他们俩看得心里直发憷，手指暗暗攥紧了身下的被面，脸上却不敢露怯，笑着回视她的外祖母。她向来便是如此，明明已经怕到不行，面上仍是无知无畏的笑颜，大多数时间竟也能糊弄过去。
但明显，她外祖母同珠子花两人不是她能糊弄的角色。
承欢公主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左臂支在桌面上，手背托腮，眉眼微敛，似露出几分伤感神色，并不拿正眼瞧陈琬，没头没脑地说道，“秋分已过，珞珈应当满二十周岁了吧？”她虽然问的是陈琬，脸却向着珠子花。
陈琬刚要开口，那厢珠子花抢先一步，点头道，“正是。”他说着，自发地坐到一张平日里搁脚的矮凳上去，那矮凳太过低矮，导致他两条腿无处可放，便只好盘坐，配上他那张涂满铅粉的大脸，活像那石窟壁上的佛头。
承欢公主笑道，“流光如水啊，二十年前，阿史那便同珞珈一般大啊。”
她口中的阿史那便是陈琬的娘亲，阿史那蓝因，陈琬从未听到过外祖母提及过她夫家的名字，阿史那是突厥的王姓，按照突厥的规矩，外祖母也应从夫姓，改称阿史那承欢，但不知为何，她一直是刘承欢，陈琬幼时曾看过几卷突厥汉文史录，里面称外祖母也为刘承欢，而同时期其他部落的可贺敦全部都冠以阿史那之姓，着实令人生疑。
陈琬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史那……是娘亲？”
承欢公主颔首道，“正是，可怜我此生只得她一个孩儿，还留不得在身边呐……她比我幸运不知多少，瑕哥儿总归是在她眼前的……”
这话说的奇怪，陈琬繁复咀嚼她的用词，忽然意识到她并未提及自己，心下惶然，还要做出宽慰状，“您说这番话倒叫我们做小辈的寒心了，且不说娘亲她时常得空就进得宫来陪您，我如今也闲散得很，您要是不嫌弃我也可以代替娘亲陪你唠嗑打趣啊。”
承欢听她这番话，脸上露出笑意，话中有几丝嗔怪，“你哥哥是个木头芯子做的人，平日来见我，连句哄人的话都说不出口，倒是你，也不知像谁，这张小嘴伶牙俐齿的，倒不像是你陈家的种。”说着，竟是斜觑了珠子花一眼。
她这番话透着十足的诡异，“不像是陈家的种”，这种只有野妇村姑才说的出口的粗话，此时从堂堂的长公主口中说出，对象直指她自己的亲生女儿，陈琬只觉得心里越发没底。她抬头凝望着承欢公主，后者微微一勾唇角，慵懒地靠在桌边，不再言语。
陈琬又将视线转向珠子花，珠子花面色凝重，嘴唇蠕动了几下，瞧着她的眼神黯然而温柔，直把陈琬看得浑身发毛，不会吧……
她努力地打消脑中不切实际的想法，却听那珠子花沙哑着声音道，“陈年往事不提也罢，公主也不必再为我做什么，只要我心中有数便可。”他抽抽嗒嗒起来，神色恍惚，望向陈琬的眼眸中似乎倒映着别人的影子，“只要能看到便可。”
陈琬心神大乱，却又不得不装出一副不知其事的模样，睁着杏仁般的大眼，眨巴眨巴，微微一侧脑袋，道，“我大哥他本就不爱多说啊，可我每次同他吵架都是惨败诶，不过我娘亲同我父亲倒是好得很，两人从不红脸的。”
承欢公主打了个哈欠，缓缓起身，道，“早先同良妃约了去她那里瞧新花色，珠子花，走罢。”
珠子花答应着跟着起身，承欢将手扶上他的手臂，陈琬上前也想要扶她一把，却被她摆手制止了，“你便呆在这屋里吧，今晚锦儿会过来同你一道歇息。”
陈琬满口答应着，心乱如麻。
承欢公主向门口走了几步，忽然又转过头来，眼神凌厉，“可不许跟着锦儿夜游！”她说完，便再没有回首，任由珠子花搀着她，缓步离去。
她为何要跟着刘锦夜游？
陈琬向来弄不清楚这承欢公主时喜时怒的性情，更不清楚向承欢公主这样的脾性，是怎么教养出娘亲那般温顺玲珑的女儿来的。
大陈朝随便在路上找一家书局进去，都能找到与承欢公主有关的话本传奇，那些话本传奇里的承欢公主温婉贤淑，大方得体，可现实是如何呢？她喜怒无常，阴鸷狡猾，让人捉摸不透。
陈琬走到梳妆镜前，看着铜镜中面容模糊的自己，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忽然感到一阵心惊，她大哥陈瑕同父亲都是标准的长圆形脸，而娘亲也是杏仁般的圆脸，唯独自己，颧骨高耸，典型的鹅蛋脸面。
她苦笑一声，将镜盖合上，她长叹一口气，整个人跌坐在凳上，哧哧地笑着，笑着笑着，忽觉脸上湿凉一片。
承欢公主打着什么算盘，她无法全部猜出，但也可知一二。她两次进宫，都在此处见到皇帝，皇帝不可能没事便往这东宫跑，且每次与她相见，相谈内容无外乎都是情情爱爱，半真半假，那刘钰年岁虽小，可自古以来登上帝位之人，哪个是省油的灯？
方才承欢公主又叫那刘锦来相陪，那刘锦也是小小年纪极通人情，宫中的几个嫔妃明争暗斗如此激烈，德妃性情诡异，得罪不少要人，可刘锦却不同，摆着一张笑颜，连那大皇子刘銮，都护着她……
刘銮？！她怎么将他给忘了！刘銮的身份其实同承欢公主类似，都是身份低下的贱婢所出，刘銮的生母本是记录起居注的宫女，机缘巧合下被尚未登基的储君宠幸，生下刘銮。刘銮年岁跟陆修相当，陈琬幼时见他时，他已然是少年模样，身形修长，眉眼深邃，竟比那正宫所出的刘钊还要来得标致。等陈琬年岁稍长，进得那御书房学字时，就再没见过刘銮，听说是跟着镇远将军去了玉门关，到如今十几年过去，杳无音讯。
“婉儿姐姐？！”
忽听耳边有人大喊一声，陈琬打了个颤，从回忆中惊醒过来，却看到刘锦双手支在下颚做花朵状，笑容灿烂，颊边梨涡若隐若现。
陈琬望着眼前这张看似无害的笑颜，心底长叹。
“锦儿，你来了。”
多年以后，待到陈琬独坐青灯前，身边无一人陪伴，午夜梦回，想起刘锦的，竟全是她此时无双的笑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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