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还有一更。
这一觉睡过去，待到陈琬醒来时，已是夜半三更，四下静寂，悄无人声。困烦自己这一阵的疲乏散去，从头到脚都爽利无比，她呼出一口浊气，起身披衣下床，走到小桌边自己倒了水，咕隆咕隆牛饮三大白，顿觉神清气爽。
刘锦这天晚上没有在她这里留宿，倒是把她原本放在床上的一床棉被放回衣橱里了，想来往后几天也不可能再来宜春宫里，陈琬虽然觉得一人独宿方便，但刘锦此时那般心态，断然不能独自安眠的，心下便生出几分担忧。
陈琬走到书案前，却看到刘锦那一大摊书籍叠得齐齐的放在案上，书册上压了一只风干的湖笔，她将笔挂到笔架上，随意地翻开最上面的一本，竟是刘锦的习字帖，已写了大半本，字帖上的字体让陈琬觉得意外地熟悉，似在何处见过。
再往后翻下去，翻到刘锦未曾描摹过的书页，皆是铁画银钩，龙蛇飞动，并不是那种市面刊印之物，倒像是有人特意写完一本赠与刘锦的，陈琬一拍脑门，她记起来了，那本《李娃传》封底抄录的那首诗，可不就是这样的笔迹？
这人，到底是谁呢？
再看看这字帖上的内容，无外乎是些情意绵长的儿女情长美人多心事，又像是英雄气短郁郁不得志，多是本朝文人的诗作，陈琬素不爱看那些故作清高所谓名流之作，翻了几页顿觉无趣，合上字帖按原样摆好。
这暗地里的男人，到底是谁？
她走到窗前，拉开窗栓，推窗迎风，秋夜凉意渗骨，她面颊微烫，一阵清风吹来，吹去大半烦心事。庭院空地月色如水，偶尔有飞鸟掠过，留下一片浮光。她估量了一下窗台高度，双手在台上一撑，轻松跃出窗户，来到屋外廊下。
或许她的拳脚功夫并不算好，但身手却利索得很，除非是有意让人得逞，一般普通人暂且还近不了她身，刘钦跟着功夫高手流光时日久了便看得出来，白日里才会说出那番话来。只是陈琬身子不利索，就算有再好的功夫，使不出来，无处可使，也是无用。
且说她来到廊下，立定，四下张望，确信无人，便下台阶穿过院中空地，提气跃过那两人半高的宫墙，贴着墙向前走了百来丈，右拐，经过命妇院，光天殿，向着崇文殿而去。
崇文殿外并无值夜之人，陈琬来到正门处，门虚掩着，她挑了帷幔进去，里面是黑魆魆一团，幸而她有暗中视物之力，借着屋外朦胧月光，将里面的陈设瞧了个一清二楚。正屋内悬着文宣王的挂像，挂像下方摆着一香案，上面放置一香炉，此时早已香尽，香案前方是书案，上堆放着各色书册，皆是些启蒙读物并经世之说，杂乱无章。
书案下方是两排小矮几，左右各四张，陈琬略一思索，走到右侧一排，蹲下身一张张地翻查过去，第一张上放着一本《论语》，再无他物，第二张桌面上更是空无一物。这些矮几都是带着小抽屉的，陈琬探过身去，那手指伸进抽屉扣环向外拉，却发现这抽屉上了锁。
她定了定神，摸了摸头上束起的发髻，将挽发的木簪取下，握住两端拧将起来。原来，这木簪竟是用两段空木桥接而成，内藏一细长银针，陈琬取出银针，用嘴咬住两段空木，将银针插入锁眼，不消一会儿便听“咔哒”一声，轻松将锁打开。
拉开抽屉，里面放着的都是些更换的笔头并几块没有开过的墨，陈琬略有些失望，正当她要关上抽屉时，却听背后有人轻咳一声，笑道，“什么人，夜半三更地，竟是梦游到这崇文殿里来了？”
陈琬一惊，嘴里含着的空木掉落到地上，发出两声轻响，她僵着身子没敢转身，稳了稳心神，弯腰拾起空木，慢条斯理地将抽屉关上落锁，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
那人见陈琬并不惊慌，伸手搭上了她的肩膀，手下暗暗地使力，五指紧扣这陈琬的肩胛骨，使她动弹不得，“夜闯崇文殿，是要服役的罪过，你怎么也做得出来？”
这人声线低沉，却透着几分少年的清亮，年岁应当不大，但陈琬却从未听过这声音，僵着脖子道，“你不也是夜闯崇文殿，既有你在，就算是服役我也不会寂寞。”
那人哈哈笑开，手上的力量减弱，陈琬趁势从他掌下退开几步，转了身，和来人面对面，抬眼正视着那双黑夜中熠熠生辉的眸子，那人见陈琬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小娘子竟认不出我来了？”
他顿了顿，再开口时竟像是换了一副嗓子，带着三分媚气，“当真好狠的心。”这下陈琬听出来了，这不是鹤龄么！
她大惊失色，猛地退后几步，却被脚下的矮几绊倒，一个趔趄向后仰去，眼看着就要后脑着地，鹤龄长臂一伸，像是那日在蓬莱殿中那般，环着她的细腰，轻松地将她扶起，却没将她松开，搂在怀中，他手中力道极大，任陈琬怎么挣扎都挣不脱。
陈琬大怒，照着他的脸“呸”地吐了一口唾沫，“不要脸下作的登徒子，你放开我！”
鹤龄不怒反笑，他空出一只手去将陈琬的唾沫抹开在脸上，甚至伸出舌头在自己唇边卷了一圈，点头道，“小娘子就算是唾沫也是香的。”
陈琬两只手被他牢牢地禁锢着，她只能怒视着他，以期能用视线在他脸上烧出两个大洞。这鹤龄是青瓷的兄长，自然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他到底是怎么混进这深宫大内的！陈琬盯着他的正脸，却发现他此时的容貌竟又与那日在蓬莱殿所见不同，若说蓬莱殿时见他，是带着些许女气的三分妖媚，那么此时，眼前的这个男人，目如朗星，鼻若悬胆，竟是十足的男儿风貌！
等等，这般高鼻深目的长相……陈琬惊得张大了嘴，这般长相，倒酷似那刘钊刘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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