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下着雨,柳枝低垂,缕缕烟雾吹拂进了栏杆。衣架上挂着的藏青色西装的下边,暗黑幢幢,一团黑袜子正蹲伏在那儿,里子的三分之一翻露在了外边。壁橱狭窄的格架,上边搁了只硕大无比的云游僧的背囊,没扎紧的背带,松松垮垮、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边上的牙粉和白色的牙刷,就像是在一旁招呼着“您早!”“您早!”似的。关得严严实实的拉门玻璃的外边,白色的雨丝被拖得细细长长的,泛着光亮。
“京都这地方,冷得叫人受不了!”宗近在旅舍的浴衣外边套了件平纹丝绸的棉袍,背倚壁龛的松木柱子,就这么大大咧咧地盘腿而坐,一边朝外边张望着,一边在跟甲野搭讪。
甲野用驼毛围毯裹住自己的下半截身子,乌黑的脑袋一头倒在了充气枕头上:
“与其说冷,还不如说直让人犯困的。”
说着,脸稍稍掉转了个方向,刚梳洗过还湿着的脑袋,让充气枕头的弹力给颠动得,竟跟那双脱扔在边上的袜子成了一丘之貉。
“一天到晚老躺着,你上京都来,莫非就是为了上这儿来这么躺着的?”
“嗯,的确是个安逸的地方。”
“安逸?行啦行啦,你母亲却在替你操心着哪!”
“哼!”
“你就打算回上声‘哼’就完事了?就为了让你安逸,人家得操多少苦心,那都是外人意想不到的。”
“我说,那块匾额上的字,你认识吗?”
“你还别说,这字真还挺怪的。是‘覷雨豱风’吧?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字哪!两个字都是单人旁,多半是人做了什么的意思吧?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写了这几个好没有道理的字?”
“谁知道哩。”
“也用不着去知道。还是那扇纸拉门有意思些,满满当当地糊了层金箔,真够奢华的,可这儿那儿的,又都打着皱褶,可真叫人讶异。看上去活像是蹩脚草班戏里的道具似的。那边呢,还活灵活现地画了三支竹笋,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甲野,这可有点神秘哩。”
“怎么个神秘?”
“我也说不清楚。也许,就因为画着的那东西,不知道它是个什么意思,所以才觉得神秘吧。”
“不知道它意思那就没什么好神秘的,是不是?知道它有意思,那才神秘呀。”
“不过,哲学家什么的,就喜欢把没意思的东西当神秘看,还拼着老命在那儿琢磨个没完。就跟青筋直暴地在那儿琢磨着哪个疯了的给想出来的将棋残局似的。”
“照你这么说,这竹笋,也是哪个疯了的画匠给画的?”
“哈哈哈哈,真要如此明白事理的话,那也就不会有什么烦闷了吧?”
“这人世间,和这竹笋,能是一回事儿吗?”
“我说,古代传说里,不是有个高尔丁死结的故事?你可知道?”
“你都把人家当初中生看啊?”
“我可没把你当初中生看,也就是随口问一下罢了,你要知道的话,那就说说看。”
“你可真会唠叨!我知道着哩!”
“所以才叫你说嘛。就因为哲学家尽是些喜欢糊弄人的人,就算一问三不知的,也还死不承认,简直是固执到了家……”
“还不知道谁固执到了家呢。”
“管他是谁,你且说来听听。”
“高尔丁死结,那是亚历山大时代的一段故事。”
“嗯,还真知道。然后呢?”
“有个叫高迪亚斯的乡下农夫给天神朱庇特进贡了一辆战车,可是……”
“嗨,嗨,等一下,有这事儿吗?然后呢……”
“‘有这事儿吗?’我说,你不知道这事儿?”
“我不知道得那么详细。”
“怎么回事?你自己都不知道,还来考我了?”
“哈哈哈哈,学校里上课那会儿,老师教得没这么详细,想必那老师也不知道得这么详细。”
“可这乡下农夫呢,拿藤蔓将辕杆和车轭给绾了个谁都无法打开的死结。”
“难怪人们叫它高尔丁死结,原来是这么回事。亚历山大嫌解死结费劲,就拔出佩剑把它给砍断了。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亚历山大可没说过嫌解死结费劲不费劲的话。”
“随你好了,没说过就没说过。”
“亚历山大听到了这样的一道神谕:‘谁解开这道死结,谁就将成为东方的帝王!’于是便说了声:‘真要那样,也只好使上这一招了!’……”
“这一段我也知道!老师上课时讲过这一段。”
“要那样的话,也就用不着我再往下讲了吧?”
“行啊行啊。我在想,这人哪,要不能像亚历山大那样拿得定主意的,‘真要那样,也只好使上这一招了!’还真不行。”
“那样,不也挺好?”
“要觉得那样也挺好的话,就没什么好跟你争的啦。这高尔丁死结,任你绞尽脑汁的,也别想解得开它。”
“砍了它,不就能解开了?”
“一刀砍去——就算没解开,啊呀,那也省心啊!”
“省心?这世界上最卑怯的,就莫过于这省心二字了!”
“照你这么说,亚历山大岂不成了一个很卑怯的人物?”
“亚历山大又怎么啦?你真觉得他有那么了不起吗?”
两人一时无话可说。甲野翻了个身。宗近依旧大咧咧地盘腿而坐,摊开旅行指南。雨斜斜地下着。
让古城京都变得格外静寂的细细雨滴越发地稠密了起来,就好像是在应和着在空中翻露出鲜红的肚腹、倏忽间冲天而去的燕子的背影似的。此时,上京和下京,濡湿在淅淅沥沥的细雨里,三十六峰青翠深处,唯有溶入了友禅染艳红的河流,带着声响,灌注进菜花丛中。“你在河上游,我在河下游……”有人哼着谣曲,在门口漂洗芹菜,解下遮掩住了眉头的手巾,一抬眼便能望见那呈现为“大”字图案的篝火。“松虫”和“铃虫”,也只是在长满了不知多少个世代的春天的青苔、总也少不了黄莺鸣啭的灌木丛里,留下了一撮坟茔。鬼魂出没的罗生门,自从鬼魂不再光顾之后,就连山门也不知在哪个年代让人给拆毁了。让渡边纲给揪住了的妖魔的胳膊,也早已失去了踪影。只有春雨,一如其古昔时代的模样,还在那儿下着,下在了寺町的寺院里,下在了三条大桥上,下在了祗园的樱树上,下在了金阁寺的松树上。在旅舍的楼上,则冲着甲野和宗近他俩在那儿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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