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些许愁容倏然映在了圆润的脸庞上，衣领间，浅茶绿的兰花正冲肌肤吐露着幽香，花香洒落在穿和服的人的胸前。系子便是这样的一个女子。
给人指示事物时，通常会用手指。四根指头折向掌心，余下的一截食指则指向目标，说：“就是它！”此时，手指所指示的东西一目了然，不会发生混淆。要是同时伸出五截手指，口中说道：“你瞧，就是那个！”虽说也指对了东边或西边的，可人家还是会对你的指示感到迟疑。系子似乎便是这么个指示目标时五截指头老是并拢在一起的女子。她指东西给你看的时候，虽不便说你觉得她是指错了地方，可还是觉着不对劲儿。所谓不够十全十美，说的便是这种用来指点事物的手指过于短绌的情形，而所谓太过十全十美，则大致是用来指示事物的手指又失之过长的情景吧。系子似乎就是这么个五指同时并拢在一起的女子。既说不上十全十美，也说不上太过十全十美。
指人时，纤细的手指，指尖若很瘦削的话，那么，很显然，感觉便会渐次聚集在指尖上，形成聚焦点。藤尾的手指，俨然一根锐利的缝衣针，由嫣红的指甲间穿凿而出。见了这手指的人，一时间便会隐隐作痛起来。手脚笨拙，则过不了桥，手脚太过灵巧，又会翻出桥栏去，而翻出桥栏便会有落水之虞。
藤尾和系子，便在这间六席榻榻米的屋子里，展开了一场五指对针尖的战争。所有的对话都是一场战争。女人之间的对话，就更是一场战争了。
“好久没能见您了，我可是常常在盼您来呢。”藤尾以主人的口气这样说道。
“家里就父亲在，要忙这忙那的，所以这么久都没能去看您的……”
“还没上博览会去过？”
“不，还没哪。”
“那向岛呢？”
“哪儿都还没去过哩。”
一直窝在家里的，居然还这么心满意足，藤尾思忖道。系子每回答上一句话，眼角便会泛出笑意来。
“真有那么多事儿？”
“虽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可是……”
系子的答话，大致上说到一半便打住了。
“老闷在家里面的，对身体可不好！春天一年也就只有这么一回的！”
“那倒也是，我也这么想，可就是……”
“虽说一年总会有那么一回，可要活不到明年的话，岂不只有今年这一回了吗？”
“呵呵呵呵，快别说这死呀活呀的扫兴话。”
两人见话里都贯穿了“死”的字眼，便急忙往一边躲闪开去。上野既有道儿通向浅草，又有道儿通向日本桥。藤尾打算把对手带到墓地的另一侧去。可系子呢，却连墓地还有另外一侧都还浑然不知。
“过一阵子，等哥哥娶了媳妇回来，我就好出去看看了。”系子说道。顾家的女性，只会做出这样顾家的回答。生来就在那儿做好了准备，随时都得把男子给服侍得好好的，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有比这样的女子更可怜的人了。藤尾心底里“哼”了一声。自己这眼睛，这衣袖，自己读的诗，读的歌，都跟那锅碗瓢盆、炭笼什么的，不是一路的。它们活动于美的世界，属于美的光影。一旦被人冠以“实用”二字，那这女子——这娇美的女子——便会花容失色，觉得受到了极度的侮辱。
“那么一他打算什么时候娶媳妇进门呢？”话语敷衍着朝前推进了一步。系子在回这话之前，先抬头望了一眼藤尾。战争渐渐拉开了帷幕。
“我想，只要有人愿意嫁进门来的话，随时都会去迎娶的吧？”
这一下该轮到藤尾，开口前先看上系子一眼了。针尖是用以防备不时之需的，轻易不会从眼眸深处蹦出。
“呵呵呵呵，他呀，再出挑的媳妇，还不是发句话就能马上给找到的！”
“真要那样，那敢情好啊，只是——”系子半是乘虚而入道。藤尾得替自己预留条退路。
“您就没揣摩过，她会是谁吗？——要是一他打定了主意想要迎娶谁，那我就正儿八经替他张罗去！”
还没等弄清楚粘竿到底够不够得着的当儿，那只鸟儿便好像早已逃掉了。不过，还是得逼近去察看个究竟。
“那敢情好啊，那就拜托您去替他物色人选吧！您是我姐姐，您拿的主意——”
系子情急之中，话说得多少有些过了头。二十世纪的对话，那是一门相当微妙的艺术。你要憋着不说，人家则莫名究竟，可话说过了头，又会遭人反感。
“您才是我姐姐！”藤尾一下子割断了对面伸来的这根试探的绳索，又把它扔了回去。系子还没有醒悟到这一层。
“怎么会呢？”她觉得纳闷。
射出去的箭矢脱落了标靶，这是你功夫不到家。明明射中了标靶，却还在那儿装作并无多大胜算，那叫不够气魄。在女子的心目中，比起功夫不到家来，不够气魄才是更让人沮丧的一件事。藤尾稍稍咬了咬下嘴唇。推进到这一步便就止步不前了，这是凡事志在必得的藤尾所万万不会答应的。
“那您这是不愿意做我的姐姐了——”她佯装不知地问道。
“哎哟！”系子一脸茫然出神的神色。对手在心底里嘲笑着：“瞧你那样儿！”一边引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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