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墨韵的师父是清尘道长。正所谓名师出高徒,墨韵知道自己不得什么高徒,但既然师承高人,那也必定得有一技之长。
师父虽绘得一手好丹青,但毕竟是业余,若单纯论画技,这山外,出于师父之上的却也大有人在。
而她从师父那里学会的,自然也并非仅仅是画技。
作为有着传奇经历的道人,很少有人知悉,师父真正的拿手绝技,其实是这千百年来,为世人所探寻却又不得甚解的秘术。
而她和师姐,作为师父绝无仅有的关门弟子,承袭的便是他此项绝学。
师姐的秘术隐于她那泠泠流水的琴音中,而墨韵的秘术,则寄托在那行云流水的画笔间。
她笔下那些画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浮世绘。
浮生流离梦一场,余世空留墨韵殇。
这,也是她名字的由来。
她自认为无法妙笔生花,但也能勾勒出这世间百态。
他们做买卖,为的不是钱财,而是记忆——买主最珍贵的记忆。
此种秘术必须靠着人的记忆修习,记忆越珍贵,修习之人功力增进便越快。反之,多余冗杂的记忆也会吞噬修习之人的功力。
所以师父教导她们不能贪得无厌,每桩生意她们都只取走对方记忆中最珍贵的那部分,其余的,即使有助于修行,也弃之如敝屣。
在这点上,墨韵和师姐都秉承师父的教诲。
但凡是人都会有欲望,有欲便会有执念。而她们的雇主往往就是那些对于心头执念无法释怀之人。
比如此刻她眼前这位城主。
墨韵将香炉合上,眼角浮起一抹笑意,“人心又怎能看透?”
“普通人不能,墨韵姑娘一定可以。”他眼里噙着半真半假的笑。
“我也不能。”她摇头,这是实话,她确实不能。
但转而,她又开口:“我能让城主看到的,只是现实中曾发生过的。若要看心,墨韵无能为力。”
“那么,”他点头,“请姑娘开始吧!”
墨韵微微颔首,走过去拿起桌上的画笔。
香薰冉冉,浸入鼻翼。她将那缕青丝紧握在手间,以真气催动,那些蕴藏在青丝中的记忆便在脑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她举起画笔,在空中尽情舞动,袅袅青烟中,那画面便在眼前一一铺陈开来。
西陵永历三年,朱武宫三个金色的大字在落日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熠熠生辉。浩荡的迎亲队伍,从气势磅礴的宫门鱼贯而入。高昂的唢呐声,几乎要将整座郾城都晕染成喜庆的红。
夕阳从地平线那头落下,火红的霞光在天际拉出浓墨重彩的一笔。华贵的八人大轿从朱武宫三个字下经过,然后径直被抬进了“流云殿”。
这座宫殿的主人自然就是澹台流云。
但当时澹台流云还并非郾城的一城之主,而只是大家口中的“少主”。
此时这座宫殿张灯结彩,帘幔垂悬,红菱缠在梁柱上一圈又一圈,喜烛也已经被点燃。万事俱备,只等着一对新人的到来。
如同所有大户人家的婚礼那样繁琐,等礼成被丫鬟带进房间之时,新娘已经快要精疲力竭了。
桌上一对红烛正燃得旺盛。红盖头下,看不到新娘的面容,但从那优雅轻盈的步态,却依稀可辨定是位佳人。
这段亲事墨韵在师父的话本上看到过,若非如此,此情此景她该以为新娘是哪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了。
只可惜并非如此,新娘本是鹤堡堡主秦罗之女,名唤秦桑。但在十岁那年,因仇家寻仇,鹤堡在旦夕间便化为了灰烬。
那夜,鹤堡全堡被屠,血流成河。
而秦桑,却因阴差阳错的跌落山崖而捡回一命。
郾城老城主与鹤堡堡主是忘年交,听说秦桑在世的消息,急忙派人四处寻找,终于在两年后,在一座山脚下的小渔村找到了她。
那一年秦桑住进了郾城朱武宫,也是在那一年,她认识了这座城的少主——澹台流云。
那时她十二岁,他十六岁。
她嫁给他是在五年以后,也就是刚才出现在墨韵脑中的那段记忆。
这段记忆最先出现,也就是说这段记忆在她心里留下的痕迹是最深的。据话本记载,这场婚礼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这是关于秦桑的记忆,所以墨韵手中的青丝也定是属于她的。只是,墨韵不明白为何澹台流云会请她来做这些,也不明白先前他那话是什么意思。
他想知道她的心,难道他们之间出了什么事吗?
想到此墨韵才反应过来,今夜,她确实没有在这里见到过那女子的身影。
她看了眼正波澜不惊地注视着画面的男人,重新凝神,将画面继续了下去。
凝结在发丝中的记忆如同翻涌的洪水一般,携裹着澎湃的惊涛滚滚而来。这是墨韵十九年的人生中从未有过的经历。
墨韵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
可师父说过,生意就是生意,酸甜苦辣是别人的,他们只能做旁观者。
这墨韵明白,可今晚她还是难受了,为了这个故事,为了那个叫秦桑的女子。
画面终结在她断发的刹那,他的剑稍挑起她的发丝,手起刀落,快如闪电。
发落,发丝凝结的记忆也戛然而止。
结束后,澹台流云差那妇人将墨韵送到了住处。
“墨韵姑娘,”脚还未踏出那扇屏风,他突然又叫住了她。
墨韵停住脚步,回过头去,“城主还有何吩咐?”
“姑娘的报酬,可否容在下先拖欠一段,待了解了这桩恩怨,我一定……”他的语气竟带上了一丝恳求。
“既然已经走到这步,徒留那些记忆又有何用?”墨韵知道自己不该感情用事,但那一刻,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澹台流云,这样一个如流云般波澜不惊的男子。可是在那段记忆里,她却看到他对秦桑的狠心和决绝。
她没有看到这个故事的完整版,仅仅只是从秦桑的视角,窥见了这个故事的一角,可是她竟觉得那般难受。
“凡事总得有个了结。”他就是这样的男人,如同她在故事中看到的一样,果断决然。
“我会在郾城逗留几日,报酬先寄存在城主这里,过几日我再来取罢!”终究,墨韵是退步了。
她想,这个故事的确是该有个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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