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报馆时，已近黄昏时分。
守门房的季老伯首先向换回女装的厉凤竹喊道：“厉小姐，令公子学堂的副校长都打了三通电话了，您赶紧回一个问问吧。”
“副校长？”厉凤竹一个急刹车，差点在门口绊了一跤，脸上一下泛出土色来，“糟了，这孩子不会是闯什么祸了吧……”然后，忙把墙上的话机取下来搁在耳边。
季老伯弹着烟灰，笑道：“您还真是能守秘密，要不是这三通电话，我还以为您只是有过人家，却不知原来儿子都能读书认字儿了。”
厉凤竹听时，手指停在半空，将话机搭在了肩头，道：“呦，您可是话里有话了。我都是这样的年纪了，难道还会有不能说的话吗？只是整天介脚不沾地的，咱也没工夫拉家常呀！”
“也是有理，社里的外勤记者少说得待足了半年，才能熟络起来。”季老伯笑了笑道。随后叼着烟背起手，晃到屋外去抽烟，好让她安心打电话。
因这找家长的老师官位有些大，连季老伯都有避出去的举动，厉凤竹这个当妈的自然更加紧张，连电话都有些拿不住。
倒是接了电话的那位副校长，全不似预料的那般严肃，说话一直是乐呵呵的：“您就是沈如甫同学的母亲吗？鄙姓柳，杨柳的柳，是这里新来的挂名副校长。为什么我敢这样不避嫌地说实话呢，这里面是有缘故的。鄙人在大学里是研习心理学的，这门科学在国内还无人问津。不过按沈同学的说法，您学过外文，是位很开眼界的女士，想必对心理学有过耳闻。阿拉海州是思想先锋之地，公董局特为聘了我，轮流到辖区内的各小学照管孩子们的心理问题。这个礼拜呢，我正好在令公子的学校坐班。”
原来不是闯祸，但这个开场白却比闯了祸更叫厉凤竹忐忑：“所以，柳校长的意思是，如甫的状况……不大好，是吗？”这里，她把电话线紧紧地绞着两根指头，绞得整只手都麻麻的，还一点不觉得痛。
柳校长叹了一口气，厉凤竹仿佛能看见他正大大地对着自己摇头：“您瞧，别的先不说了，这名字首先就不好！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没有顺口些的小名，总被这样一本正经地叫着，在心理上是有暗示作用的，时间久了连本人都是老气横秋的。对了，昨天下学时，我站在校门口观察，仿佛听见令慈对沈同学还有别的称呼，是吧？”
厉凤竹的脸忽然地烧了起来，被热浪逼出来的汗，淌到一半忽然又冒出寒气来。她的眼睛瞪得老大，嘴巴一张一合的，却始终只是“嗯……是啊”地含糊着。从前她就很怕学校的生活老师找她问些家庭问题，她怕说得不谨慎会招出什么是非来，却不想现在有位新校长问的话更是事无巨细了。
柳校长心里也正想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位家长算是他接触过的最难交心的一位了，那就难怪沈如甫也是他接触过心事最重的一位学生了。因此上，笑声逐渐少了起来：“这也没什么难启口的，我听沈同学的口音，再看他的入学时间，自然知道个大概。我经历过的各个学堂之中，像沈同学这样的情况并不在少数。童年是性格形成的关键期，在这个阶段亲历战乱，的确会留下很深的疮疤，想要改变也得慢慢来。我的意思是孩子毕竟还小，做家长的首先要有科学的意识，从家庭氛围入手，在积极的一面去引导孩子。”
厉凤竹脑袋一沉，额头顺势重重地磕在了壁上，发出一声闷响：“是，我对孩子的确是……”
柳校长先是感到这通电话效果差得出于意料，接着又积极地想要替她出主意：“千万别自责，山高水远顾不到，我很能理解。我起先以为您还在《津门时报》，先往那边去了一个电话，过后才知道您转到大公报馆了。您看，您是否有机会向贵社提出调动呢？一家团聚或许也能缓解孩子的心事，国内的家长在教育方面是有误区的，总以为孩子小就真的什么都不懂……”
厉凤竹听时，眼睛里跟充了血似的，红得发烫，急于求证道：“什么，柳校长是说……给津门时报社打过电话？！”
“是啊，这个误会……很糟吗？您怎么……”那头的声音低得如蚊子哼哼一般。
确实很糟，厉凤竹眼皮子一阵乱跳。但静下来好好一想，那边也不过是门房茶房一类的人听电话，总不会把不相干的电话通到经理办公室去。因此，不至于有什么妨碍。
这时，陈燕平路过，给了她一个眼神，抬手冲着徐新启的办公室一指。
公事那样多，这又不容得厉凤竹分了神继续想开去。她拿手捂着话筒，用力点点头，无声地回复了一句“马上”。随后，手一放，为难地放低了音量：“调动也不是我说了算的，况且以我们家的情况，其实我呢……孩子固然重要，但作为一个向往文明生活的女性，我也很想加倍努力地工作，借此来证明……证明除了抚育孩子以外，我自身还有别的价值。”
因为这借口之中，真假各占了一半，她心里不免有些慌张起来。
“原来是这样，所以我才建议您调去大公报沪馆。这样不单能顾全家庭，也决计耽误不了您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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