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可以办到，我才动这个念头的，您老人家就别操心了。”厉凤竹说时，更加把头往下低着。她哪还有余钱呢，只能尽力去筹措罢了。
而后，那头又是极凄惨的一阵哭声。受了惊的沈如甫哭闹不休，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厉凤竹这个做母亲的，几度张嘴想帮着劝两句。但一来，不是对面说话自然有不方便的地方，二来面对替自己受过的儿子，她也实在没脸去说任何的话了。
不知何时，电话断了线。
茶房看她一直呆站着，跟丢了魂似的，不免问了好几声是不是不舒服。
厉凤竹含着一包泪，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扶着扶手跌跌撞撞回楼上去。
她进门首先打量了这屋子一番，最后把目光落在窗前。心里忽然卷起一阵凛冽的寒风，让她汗毛倒立。不多想，她便箭一般地射了过去，使劲全身的力气把窗帘拉了一个严实。接着，慌里慌张找出家中所有的大小钉子，把窗帘钉得不留半丝缝隙。
夏日的早晨，阳光是很充足的。可是，厉凤竹此刻怕极了光。她入行时曾憧憬过，做记者是神圣的，可以替人伸张正义、呼唤阳光。但她没有预计到，自己追逐光明的同时，是需要躲在黑暗里才能保住家人的性命。
如是想着，厉凤竹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把心中的委屈、不甘和惊恐，统统发泄出来，口中不断地喃喃向谁说着“对不起”。
哭了几声之后，她眼底又骤然地一暗，一阵后怕使她抬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珠子惶惶地不停转着。她到处看呀，贴墙摆的衣柜和书桌，高高吊在天花板上的风扇，贴地的单人床……有那么多可以藏东西的死角。那么，什么耳朵可以无形又无限地贴到她嘴边呢？
如果这里窃听装备，那么这一场惊心动魄就很容易解释了。
为谨慎起见，她是不该哭也不该喊的。即便难受到了顶点，也没有半分自由，容她脆弱片刻。
想要逃脱这种惶恐的生活，首先就该退掉这里的房子，另觅住处。
即便是她担心过度，即便这里很安全，但考虑之后要接家人来津门住，这个处于日租界的落脚点总是个隐患。所以，搬家是必须要做的事。其次，她要弄明白报社里有没有约翰逊的耳目。如果有，那么那个人是只为一点蝇头小利做个小耳报神呢，还是有更可怕的面目？再有一件，她还要筹划北上的川资。暂时能想到的最好办法，是向报社预支薪水。
因就勉强打起精神，换上衣服准备去报社一件一件地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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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楼，约翰逊的车已经在外恭候多时。
厉凤竹站在公寓门外，比起以往，神色收敛了许多。她不想忽然地软下身段去，太过暴露软肋，只会让约翰逊意识到，原来这一招如此管用，那么将来或许还会遭遇此种惊险。但她又不敢再硬碰硬了，所以只能是保持沉默了。
约翰逊同样拿不出合适的姿态来面对她。由得到计划出了意外的消息到现在，才不过一个钟头。他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打听，这伙神秘人是什么来历，跟厉凤竹又是什么样的关系。按最近的传闻，这个女人好像是攀附上了唐书白。若此言不假，日本领事馆倒很可能会因为这层关系而出手，他们也的确有很强的调度和执行能力。
可她是厉凤竹呀，一个恨日本人入骨的东北女子，性情会大变到如此程度吗？
“看不出来你还有新靠山。”约翰逊两手插在口袋里，眉毛不满地挑动着，努力维持着让语气听起来平平淡淡的。
厉凤竹抿唇站着，身上每一寸的肌肉和骨骼都在拼命往回缩，她甚至希望自己能缩到地缝里，直接消失才好。她不敢开口，也不敢抬头。以眼下越来越纷乱的局面去分析，强硬和服软都不是最好的姿态，中间点她又一时摸不准。于是乎，只能是沉默地先低了一低身子，然后深深提了一股气，用力把腰一弓，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弯过了九十度。几秒钟之后，她才慢慢起身，只有一张脸依旧低垂着。
约翰逊冷笑了一下，心道，虽然没有开口，但以厉凤竹素日的行事风格而言，却也是罕见的低眉顺目了。加上忌惮那个神秘的后台，以及《大公报》这样受众颇广的舆论平台，约翰逊多少也该留些余地。因就转身回到车里，吩咐司机回利顺德。最后，不忘从车里啐了一口。
看来，他也是措手不及、没有头绪呀！
厉凤竹如此想着，却一点不感到轻松。约翰逊的克制大概是出于对真相的未知，居然有一个神秘而有能力的组织，对她的孩子伸出援手，挽救她于万难之中。
她不是个乐观主义者，因为生活从来没有优待过她。五年来唯一一次好事，就是东北师生帮助她一路逃难。但那又不一样，彼此知道底细又共过患难，也不算是从天而降的好运。此次有人这样处心积虑地帮她，恐怕是有大目的的。逼良为娼有时就是这样行事的，先给人一个大恩惠，让人欠债、欠情欠到无地自容，然后再适时要求人家卖身。你若不肯卖呢，就把局面再倒回到更加不堪境地。
那么，比儿子被绑架更加不堪的境地又会是什么呢？把她那位老母亲也一同绑上，还是干脆让她儿子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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