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博物馆》和帕慕克
一
因为这本书带在身边的时间很长，因为这本书本来就很长，因为我的阅读速度一向很慢，所以，在阅读和阅读间断的时间里我生出了很多零碎的想法，想法之多让我一时不知道该对它说什么。那就从最频繁的疑问开始：我为什么要把它读完？为什么在读过帕慕克的其他大部头诸如《我的名字叫红》、《黑书》、《伊斯坦布尔》、《雪》之后，我还迫切地想读这本《纯真博物馆》？在书房里读，在上下班的地铁里读，在飞机上读，出差活动结束后在宾馆里读，好几次我都想放弃——用四十多万字绵密地讲述一桩惊不了天地泣不了鬼神的爱情故事，其微小与琐细让我怀疑时间花得是不是值。还有，在看这场爱情时，我常常怀疑它的真诚和本色，我的确在某些无边无际的细节的压迫下觉得凯末尔先生的爱情其实是个行为艺术，是一个为了证明自己如何忠贞、如何矢志不渝的显摆——如果一个人喋喋不休地在你面前企图证明自己爱情的纯粹，你就有理由认为他可能已经心虚了。漫长的爱情我们见过，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短暂的爱情我们也见过，在《情人》和《廊桥遗梦》里；比较而言，《纯真博物馆》里的爱情数度让我觉得是帕慕克先生在强以为之，好像他不是在讲述一场爱情，而是在演算方程式，证明一场爱情可以如此这般，繁琐细碎的材料堆积让我胸闷。
但是，我还是很喜欢这个小说，而且坚持把它读完了。
二
首先不是因为爱情。我想看他怎么写。
爱情几乎在所有的小说里都得出现，作为配料，因为我们都喜欢爱情；也正因为我们喜欢并多少都懂一点爱情，很少作家有胆量把爱情本身作为小说的主题——这可能是世界上最难的命题作文。在《纯真博物馆》里，帕慕克不仅要正面强攻爱情，还要解决一个巨大的难题：如何写出爱情活动缺席长达九年的爱情，他得让这想起来都觉得空空荡荡的三千天里充满让我们觉得切实可靠的柔情蜜意。
在小说里，上流社会的凯末尔先生遇上了“婚前情”。在和全伊斯坦布尔人都认为绝配的茜贝尔订婚之前，凯末尔不幸喜欢上了十八岁的少女芙颂，而且轻易地拿走了当时举国上下都无比珍视的少女“童贞”。然后在和茜贝尔订婚的晚宴上，他发现自己真正离不开的人是芙颂。为此他坐卧不安，他如此迷恋她的身体和他们两个人私密的性爱，以致于无法和未婚妻开展性生活。结局不难预料，磨磨叽叽之后，他和茜贝尔分了手，这很好。但是他的小情人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结了婚，一家人玩失踪，搬到了伊斯坦布尔的另外一个地方。已经不是处女的芙颂，她必须掩耳盗铃般地把自己迅速嫁掉。
形势陡转急下，开始“准小三”是芙颂，现在变成了凯末尔。他费尽心机找到芙颂的新家，准备第三者插足。没有拆不散的夫妻，只有不努力的小三。凯末尔相当努力，在芙颂几无表示的情况下，努力了近九年。这九年里他依靠千篇一律的拜访、一厢情愿的回忆和思念，以及从芙颂家顺一些她触摸过的小杂物过日子。这就是他漫长的爱情生活，单调、平淡、平常甚至平庸，简直乏善可陈，一句话足以概括掉。面对这思路别致得让人无话可说的爱情，我有下楼时一脚踩空的失重感和坠落感，而下降的过程又如此漫长，长达数年。要是我来捉刀，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填满这稀薄的空白，还得让读者兴味盎然、感同身受。我想看看帕慕克的写法，这是小说主体，他逃不掉。
帕慕克的解决之道是：性和爱情清单。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土耳其，婚前性行为还是个众目睽睽的禁区，欧风初渐，就算最洋派人家的疯姑娘，也得遮遮掩掩。料想女人的婚外性行为也得比做贼还谨慎。凯末尔在九年之中没能享受到和芙颂的任何性行为，虽然他每周坐在别人家的餐桌前最多可达五次。芙颂坚守自己的节操，不给他一点可乘之机。可怜的凯末尔煎熬着，靠回忆和偷东西来寄托相思之苦。女主人公不能出墙的性，延宕了凯末尔的预期，从开始就给他定下了调子：如果你想再次得到我，只能在合法婚姻里。这等于在向他表明，我有可能离婚，和你在一起，但你得有足够的耐心。男人是头驴子，前头有根胡萝卜招引着，他就能一直走下去。凯末尔的胃口被吊起来，为了可以想见的大满贯，他一天天地忍受三千次。
在小说里我以为这是最为巨大的悬念，完全可以横跨九年，它的张力之大，也完全可以绷上九年。也就是说，九年的大的逻辑框架已经搭建牢实，只要细部的逻辑填充好，成立没有问题。这个命悬一线的悬念，大概也只有在那时候的土耳其才能成立，放在今天，见他的鬼，大概没几个男人扛得住，即便下半身可以精确地掌控，他也管不住自己的腹诽和头脑里的质疑：都这样了，你究竟要为什么守身如玉呢？他找不到那个胜过律法的强迫性的舆论。还可以再假设，如果芙颂不这么持守，隔三差五给他点甜头，我怀疑凯末尔先生的劲头一点点就会全泄掉。他可能会过一天算一天，不去遥想那个美妙的完满的终结的果实；也可能得到了反倒不在乎了，不过尔尔，他会比现在更迷茫。所以帕慕克必须坚忍和苛刻，必须比芙颂还要咬牙切齿，稍一松懈和仁慈，小说将到此为止。因此在这部小说里，最辛苦的是作者，其次是芙颂，最轻松的是凯末尔，他只要勒紧裤腰带等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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