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绝望感我每到年末都会深刻地体验到。写作之外我在一家杂志帮忙看小说，年末总结，把十二期杂志摊在桌上，闭上眼你能“看见”的小说三五篇而已。绝大多数小说可有可无。单挑出来看，你不能说很多小说写得差，但放在一起就会发现，它们的确没什么意思。大部分都是对生活平庸繁琐的摹写，“低到了尘埃里”；另有一些，安于对日常美德简单、肤浅地肯定，把小温暖当大境界，尽其所能地卑微、安详和桃花源记；还有一些，显见的重复，重复自己和他人、重复前人和前人的前人，用陈旧的修辞、故事讲述一个陈旧的正大庄严的道理。在这些写作中，你看不见作家内在的焦虑和彷徨，看不到他对这个世界怀有困惑和疑问，他像转述佛经一样写小说，看似熙熙攘攘满篇的人间烟火，实则两眼空洞，什么都没有“看见”。如果把“不平则鸣”作为文学的定义之一，那你就会明白他对这个世界其实无话可说。
每年看到如此豪华的陪葬品，我都心惊，我竟然花了一年的时间认认真真地去一篇篇阅读和编辑了它们。恐惧还来自我自身的写作，如果我不能时时提醒和磨砺自己，我也将是其中之一，在文学的垃圾山上我也扔了一袋又一袋。我也确实已经扔了一堆又一堆。也正因为这些原因，在情绪和宣泄式写作之后，这几年我的写作被迫慢下来，发现的问题越来越多，困难越来越大，需要反抗和突围的地方也与日俱增。我不是“苦吟派”，我也不擅长惜墨如金，但这些问题时刻纠缠在写作里，想快也快不了。我在一个中篇小说《居延》的创作谈里说到“我的现实主义危险”，就是遭遇的问题之一。我相信这个问题不仅是我一个人的，很可能是所有人的，所以提出来讨教和交流。
在创作谈里我说：在写作的惯性里，现实主义的惯性更甚。最好的小说要以实写虚，经典皆如此。而我面临以实写实的危险。毫无疑问，现实主义是我们根本的处境，你生活在一个属于你的具体的世界和时代里，你应该看见它，从脚底下出发，所以，我力求细节落实，在日常生活里寻找小说的入口；但是，它的归结处不能止于现实，至少不能在那些日常的、简单的、庸俗的现实主义结论上停滞不前。而当下的日常现实主义写作，实在很容易从日常始，到日常止，现实主义的细节和尘埃堆满你的翅膀，禁锢你的思维，你没办法扶摇直上，你也就看不到比日常更宽阔更高远的问题，你的飞翔永远在海拔两米以下，那么，你得出的只能是那些千古不易的日常结论，诸如人之初性本善、应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要认真活着、人应该有爱心、孝顺是基本的美德，等等。固然这些伟大的真理看上去都很美，可是它需要我们一遍遍地去确证吗？它们早已经日常和强大到变“虚”为“实”了，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不容置疑，难道需要我们用小说再去重复一次？这其实回到了另一个常识问题：在今天，小说何为？
我的危险正来自于此，“现实主义”得尾大难掉。我检点写过的小说，发现一个渐趋明显的走向：小说的意蕴开始落实，越飞越低，渐渐向日常和现实的结论靠拢。而我理想的小说是，意蕴复杂多解，能够张开形而上的翅膀飞起来。也就是说，我希望自己的小说最后能够指向和解决某个“虚”的东西。可是，翅膀越来越沉重，你不能不怀疑自己的思考力和发现能力，那些洞穿现实照亮幽暗的精神世界的光到哪去了？
回到我的题目，零距离是我们的根本处境。零距离是个优势，也可能是劣势，你未必就能在想象世界时比远距离和近距离更准确和更有意义。
三
还有另外一个问题。正因为零距离地置身急剧变化的世界、零距离地置身当下文学现场，文学对新一代写作者有了另外一个难度：就是如何及物地表达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真实感受和想法。在很多场合我都会被问及，作为一个70后的作家，你认为这一代写作的可能性前景是什么？说实话我不知道，我也没能力回答如此巨大的问题，但我想，这个问题我们早晚躲不过去。
我能考虑到的，也一直在考虑的是，假如文学的确是可以胜任我们想象世界的方式，那么，文学在这一代作家的笔下应该会出现一些新的东西。这新东西是对是错，是科学还是谬误，无从判断，也不必望天打卦去瞎猜。但应该有。世界在变，写作者在更新，写作者对自身所处的这个世界的最及物的表达也理应出现新质。在这个意义上，我认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学”的说法，尽管文学有极重要的通约和传承的一面。既然如此，如果我们要表达自己最真实的对世界的看法，必定得找到区别于前辈的、仅仅属于我们自己的表达方式。如果一双70后的眼睛、一双80后的眼睛，所见的世界的图景与40后、50后、60后没有丝毫差别，如果它们对这图景的想象和表达与40后、50后、60后也没有差别，那么我们可以完全停下来不写，有前辈们足够了。
至于如何实现这种独特性表达，有待于我们一起摸着石头过河。三年前人文社约我写一部长篇，编辑年年都报这个选题，我还一个字没动。不是写不动，也不是担心失败——写作从来只有失败，没有成功——而是我不知道如何进入才能实现我的想法。就我个人的趣味，我宁愿写出不成熟但真实的、“有我”的小说，也不愿去写完美无缺但虚假和陈腐的东西。
讨论会的主题是“限制和欲望”。世界和想象对每一个写作者都是敞开的，但由于种种原因，我们没办法完全克服掉它们和我们自身加于自己的桎梏，因而自由和近距离完全可能是最大的限制；想象、虚构和表达的欲望的确可以帮助我们突围和打碎一些枷锁，但同样也有可能让我们掉进更大的陷阱里。在我浅薄的写作体会里，限制和欲望必然既相反又相成，基于我现在面临的困惑多过自信，这一认识不能证明我有一个清醒的辩证头脑，只能表示我是一个摸着石头过河的犹疑的相对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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