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煎药。”
陈医生点一下头，转身下了楼。这次他手里没端紫砂壶。
他不知道他爸一声不吭地点头是什么意思，决定以后再不窥视她们的生活。没意思，相当没意思。回到房间里头脑里又冒出个怪念头，是不是父亲跟自己一样也在窥视她们呢，如果爷俩干了相同的事，父亲想看见的是什么？父亲当然知道郑辛如在煎药，他没端茶壶就上了楼，他从药味里一定能嗅出更多种草药的名字。
第二天陈小多在父亲的写字台上发现了三本刚买的医书，每一本都厚如辞典。这样的书他们家的楠木书架上已经摆了四大排。父亲是个不错的医生，运河上下游的病人经常坐车摇船过来找他。他当过教师，做过木匠，修过自行车，唱过样板戏，还帮人盖过房子，后来做了医生，在中药房里待过几年，后来从事西医治疗，因为西医诊断和治疗方便利落，价钱也便宜。又过两天，陈小多在那些医书上看见了陈医生用红墨水笔画了很多道线，内容涉及神经、穴位、皮肤、肌肉、心理、骨骼等等，陈医生在多处红线的结束处写了问号。陈小多想，我爸就是个小医生，他不是《倚天屠龙记》里的胡青牛、《雪山飞狐》里的毒手药王、《笑傲江湖》里的平一指，也不是《天龙八部》里的薛暮华。好大夫多半是不看医书，只写医书。
这期间郑辛如的病又发作一次，痒痒游动到了右臂的腋窝处。发病的地方有点暧昧，陈医生的老婆有点不放心，再往里一点你想那就到哪儿了。她实实在在地想到了乳房，郑辛如的乳房说实话很好，大小，形状，就算她一个女人看了也觉得喜欢，所以她坚持跟在旁边给丈夫打下手。郑辛如皮肤白，那地方常年隐蔽更加白嫩，她把衣袖一直往上捋，丰腴白嫩中一簇油亮漆黑的腋毛现出来。漆黑和雪白并列一处，可谓惊心动魄。郑辛如为这样一个地方感到难为情，向陈医生两口子道了三次歉。作为医生，陈医生的眼里只能有病患处，病患处就是一个具体而又抽象的部位，一个器官，如此而已。他提醒自己一定要目不斜视，心无旁骛，你就是个修鞋和补自行车车胎的。作为医生老婆，她应该具备仅次于医生的专业和精神境界，所以她在口头上尽最大努力宽容和安慰了郑辛如。有病嘛就治，神仙也经常拉肚子，扎针吧。她让自己只把那地方看成一块出了毛病的肉，然后在心里犹豫是不是要用最难听的话骂这块肉。但是郑辛如几乎打算断臂的痛苦让她又一次宽容了，病人的痛苦不是装出来的。所以她只能坚持让内心里的脏话别出声。
陈医生捻花柄毫针的手一直在抖，脑门子上开始冒汗。他满脑子里都是金光灿灿的“痒”字和医书上他画过红杠杠的地方，黑色的印刷字体像蚂蚁在他头脑里爬。它们从郑辛如的肉里钻出来，变了颜色钻进了他的脑子里。一边捻针他一边问郑辛如，好点了吗？扎下偏历穴时，他问了四次，好点了吗？他清楚偏历穴在哪儿，前臂背面桡侧，当阳溪与曲池穴连线上，腕横纹上三寸。但他奇怪今天自己怎么这么多话，好像一个对穴位拿不准的新手。他当然不是新手，十年前在被窝里，他在老婆的光身子上就可以把所有穴位一个一个点出来。不过从来没点到底过，点着点着老婆就受不了了，不是叫唤痒就是叫唤难受，他总是无法继续到底。他当然也知道自己不是多话的人，他就是控制不了地问。郑辛如一次次地回答，好多了，好多了。好多了。她依然难受得龇牙咧嘴，像吃多了朝天椒一样。
扎完针，陈医生开了新配的药让郑辛如服下去。是否有效果他心里也没底，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怪病呢。做了近二十年的医生，他对这个病不能理解。
十五分钟过后，他问：“好些了没有？”
“好多了，”郑辛如说，掐腋窝的手下意识地放下来，“好多了。”
“你在吃中药。”陈医生对着壶嘴喝了一大口碧螺春。
“偶尔吃两服，”郑辛如不安地说，“有时候痒得，嗯，不是地方，就不好麻烦你了。”
陈医生对着壶嘴又喝了一大口碧螺春。
陈医生老婆说：“那有什么，不都是病嘛。”
郑辛如低头摸着侄女的手，笑笑。郑青蓝一直陪在姑妈身边，扎针时攥紧了姑妈的手。现在依然攥着，鼻尖和手心里都出了汗。有的时候她会往空楼梯上看一下，她的同学陈小多不在，他和谈正午、周光明小跑着去了解放路找卖熟食的吴大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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