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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多块钱的债还没开始还，两百块钱的债又出来了。陈小多不得不心事重重。郑青蓝说，看你垂眉耷眼的，是不是整天忧世伤生啊？陈小多说，你们家买电视了？忧世伤生你都知道。郑青蓝说，你以为就你语文好啊。陈小多来正经的，你那叔叔的钱我得还，不过一时半会儿没钱还，你先代我欠着。谁让你还了？他有钱就让他付去。人家那是救我，咱不能过河拆桥。有的桥该拆就得拆，让你别还就别还，烦死了你！陈小多说，我也觉得自己烦，扛着铁锹满大街跑还想着还钱的事，我是挺烦的。
但是欠债还钱理所当然，别说英雄侠客，就是地痞无赖也没有话说。所以，烦死了我也得还。陈小多把铁锹放进储藏室，陈医生老婆奇怪学校的义务劳动突然这么多，儿子磨出了满把血泡还得继续干。劳动结束了，陈小多对他妈说，总算干完了。两腿一直倒在床上。靠挖水晶赚钱是没戏了，他想起来玉器铺老板一脸诡秘的肥肉，那个死胖子，肯定早就知道不准在运河边乱挖，妈妈的，早晚砸了你们家的玻璃。别的还有什么挣钱的路子呢？陈小多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漫长的梦里也没有想出好点子。
新的一周开始，谈正午和周光明不同程度地表示了歉意，陈小多摆摆手。追着他罚款的不是他们，他们俩也没能力分担债务，那还说什么呢。陈小多过去从来不在乎钱，现在也不在乎，他总急着要还债不是因为钱有多重，而是债意味着情义、承担和责任，是天经地义和水到渠成。就像古今中外的大侠客，他们带着拳脚和刀剑，从不爱钱，但是必定有千万黄金洪水一样流过他们双手，他们拿过来是为了送出去，劫富是为了济贫，他们把钱送给穷苦人、艰难人和亟须的人，送给恩人、亲人和爱人，最后自己的腰包里空空荡荡，死的时候都买不起棺材。要的就是这空空荡荡，当然是送过之后的空空荡荡。陈小多现在要的是“送过”，要的是可“送”的东西。就这样，他看见他爸的抽屉。
陈医生的抽屉向来不锁，看完病收了钱直接放进抽屉，大大小小的钱从不分类。晚上睡觉前，陈医生老婆坐到他的椅子上，分票放一格，毛票放一格，一到五块的放一格，十块和二十块的放一格，五十的和一百的放在格子底下，打开抽屉是看不见的。如果大票子超过两百，她就拿出来存到箱子里，等着哪一天汇聚得更多，就去了信用社。再大的票子你也只能看见，听不见，能听见的是硬币，所有硬币放在一个大格子里，拉开抽屉它们就叫。小时候陈小多喜欢乱翻，有门的东西都要打开来看一看，他头一次看见盛放硬币的大格子时，眼睛都圆了，像阿里巴巴念完“芝麻开门”看见了敞开的山洞。那时候他认为只有硬币才算钱，才是值钱的钱，纸币不过是印上人和花纹的小纸头。
现在他看见他爸的抽屉半开，阿里巴巴的咒语只念了一半。爸妈在门外和邻居聊天，从声音上判断，离门槛至少三十步，足够他打开抽屉，把钱装进口袋。拿多少呢，那要看他的口袋有多大。陈小多定定神，他偷过瓜，偷过西红柿，也把别人钓的鱼拿进过自己的鱼篓里，但是没偷过钱，即使是自己家的，天地良心，这是第一次。他妈的记忆力最近虽然不是很好，而且经常犯偏头疼，但她对钱的莫名其妙的直觉能力还在，所以他不能过分，在十块和二十块之间最好，家有万贯不如日进分文，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他在不同的格子里一共拿了十五块钱。让抽屉回到半开。
第二次也是十五。爸妈都在午睡，窗帘拉上了，半个房间罩在暗影里，飞马牌挂钟像年轻人一样步履稳健。屋子里除了时间就是金钱，但只拿十五，欲速则不达。
第三次二十。是在清早，他爸在石码头上看水汽从运河里上升，他端着紫砂壶，坚持认为一大早和水站在一起有益身心健康。医生都有一些看似有理其实怪僻的毛病。因为他这么说，很多花街上的老头老太太一大早都到水边站着，石码头上站满了人，好像要开会。他妈去蓝麻子的豆腐店买豆腐脑和油条。她听了一个偏方，豆腐脑里放花椒能治偏头疼，所以每天去买豆腐脑时都攥着一把花椒。花椒必须赶在豆腐脑之前放进碗里，偏方里也有严格的规矩。陈医生怎么劝都不管用，最后不再劝了，因为她说，你的方法科学，为什么老治不好我的头疼？
第四次二十五，因为他妈的偏头疼加重了一点。放学回到家里，书包刚放下，陈小多就听见他妈在石码头上叫他爸。沉禾从运河里捞上来一个形状古怪的树根，她问陈医生要不要买下。陈医生去年在电视上见过一个根雕茶几，正面看像龙，侧面看像虎，古朴大气，怎么看怎么好，一年叨咕了不下四十次。如果西大街的范木匠能因势赋形，这个树根完全可以做成一个人见人爱的好茶几。这样的茶几放家里，想没品位都难。
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午睡的时候。陈小多算好了，加上陈医生刚给的十块钱零花钱，只要十五块钱就可以满一百了。盗亦有道，陈小多的确只拿了十五，关上抽屉的时候发现后面站着他爸。吓他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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