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离开烟火巷之前，陈小多买了一堆馒头和涪陵榨菜。看着太阳走，步行斜穿城市。城市充满规则，陈小多发现只有自己在遵守，红灯停，绿灯行，靠右侧，走人行横道，然后来到城边的马路上。往前走就是野地，再远是村庄，一条漆黑的沥青路穿过大地。他拦的第三辆车才让搭，司机是个小伙子，跟随收音机大声唱着摇滚。陈小多忍受了五十公里他的破锣嗓子，然后卡车往南。有些人天生不适合唱歌，即使是摇滚。接着步行，穿过一片野地才能抄近路到另外一条路上。经过一片菜地，陈小多系完鞋带顺便拔了两棵葱，双手向下生长就是为了拿东西，何况他已经蹲了下来。这两棵葱很长精神，他跑步穿过野地。
这次搭的是四轮拖拉机，男司机旁边还坐着个姑娘。他坐在姑娘旁边，张嘴想说自己从花街来，姑娘掩了鼻子，陈小多知道两根大葱惹了祸，主动要求到拖拉机拖斗里坐。拖拉机去一个他从来没听说过的地方，不过无所谓，这里没有几个地方他听说过，只要朝西北走他就放心。太阳经过头顶，陈小多吃了两个馒头一袋榨菜，送给驾驶室里的两个人两个馒头和一袋榨菜，他们只接受这么多。陈小多躺在颠簸的拖斗里居然睡着了，醒来时腰酸背痛，不停打嗝。司机说，这是因为道路不平，车子上蹿下跳，吸进气被颠得总要咽下半口，所以你有满肚子的气，过会儿还要放屁呢。他们在一个颜色单调的小镇上分了手，那些红砖砌成的房屋，房顶苫的不是白瓦就是红瓦，极少花街上常用的灰黑色的小碎瓦。陈小多横穿小镇，经过一个铁匠铺时果然开始没完没了地放屁。他就蹲在一堆废砖头上看铁匠用崭新的洋铁皮做水桶。咕噜咕噜，咕噜咕噜，陈小多听见一团团气像小兔子在肚子里乱窜，他想象自己在练功，气运丹田，随身而走，把气一寸寸往下赶，直到把废气都排出来。
铺子里蹲着好几个人，有看铁匠干活的，也有围成一桌打扑克牌的。铺子门面很大，本来应该宽敞的屋子里因为摆满了铁货显得凌乱拥挤，打牌和看热闹的人就在铁器的空当里大声说笑。他们看见一个陌生的少年蹲在外面，以为是谁家来的亲戚，招手他也不进来，后来向他指指门前的压水井他才过来，咕咚咕咚喝了一肚子凉水，对铁匠他们点点头笑一下又蹲到了废砖头上。碰巧一辆机动三轮车经过，卷起满天尘土，等尘土消散，铺子里的人发现那孩子不见了。
此刻陈小多坐在三轮车拖斗里，比四轮拖拉机还颠，凉水在肚子里汹涌澎湃。气是顺了，尿颠出来了。三轮车是去另一个镇上运化肥，开车的是瘦猴，说话一句正经的没有，哼着黄色小调：一摸手，二摸肘，一直摸到大姑娘的白胸口。语速也快，那方言陈小多要滞后五六秒钟才能反应过来。
陈小多说：“叔叔，能停一下吗？我想方便，很快。”
“大事小事？”
“小事。”
“就站车上尿。”瘦猴说，“哪那么多穷讲究？又不是尿给旁人看。”
丝毫没有停车的意思。陈小多想，那就尿吧。抓住车帮，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尿出来。尿出来就有成就感，一条抛物线高高飘落下来，在尘土生烟的路上留下一条歪歪扭扭的线。一泡尿竟能尿那么长，他有点得意。瘦猴说得对，穷讲究少了，人就更开心，从里到外放松下来。
以后的几天里陈小多越发觉得瘦猴说出了真理，放得下才能拿得起。他努力把自己放下来，有路就走，没路找出路来走，有泥有水都不管；有什么吃什么，井水能喝河水也能喝；上厕所更不在话下，天大地大，摆得下屁股的地方就是厕所；如果拦不到车，走累了他能倒在随便哪个草垛边斜坡上，三秒钟之内准会入睡。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很多事情就好办多了。他也有走不动的时候，实际上第三天他就迈不开步了，小腿酸胀僵硬，肌肉也板结了。睡着的时候他甚至梦见两条腿从大腿根开始就不见了。让你们不见了，醒来后他狠狠地跺脚，我他妈还得把你们给走回来。挺过去就过去了，两条腿完整的感觉慢慢又回来了。去往西北的车没他想象的那么多，即使有，人家也未必愿意捎带一个陌生人，他靠两只脚。你有四轮，我有两脚。
搭了两次顺风车，他与此行路上的第二座城市擦肩而过。随后进入野地和乡村。城市、乡村都有名字，但它们对陈小多并无意义，我们也不需要记住那些毫无意义的名字，因为我们头脑里的各种名字已经多得自己都分辨不清。
如果陈小多以后有兴趣像蚂蚁搬家一样认真回忆，他一定能记起来更多的事情，包括每一次走路脚底下踩的是什么颜色的泥，见过的每一个人头发是长是短，他历次大小便分别在哪个地方，等等。不过那只能以后再说了。在路上他没有任何要记住一切的意识，人没必要什么都得记住，否则我们会被累死在半路上。什么都要记住的人肯定活不长。所以我们也没必要替他记录一切，只需要说，他往西北走，继续往西北走，心中想着少林寺，能搭上车就坐车，搭不上车只好步行；只需要说，太阳升起来又落下，风起了又息了，尘土扬起来又消散，陈小多过了一天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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